夜阑诡语笺
第05章 望仙门
一时维大周永熙七年，秋。
暮色如墨，渐次浸染了天际最后一抹橘红的霞光。
京师洛阳，这座汇聚了天下气运的煌煌帝都，在秋日的薄暮里开始点亮万家灯火。
然而，在这片日益浓厚的繁华之下，古老的城墙与街巷间，依旧流淌着不为常人知晓的幽秘传说。
位于京城东南隅的望仙门，是前朝旧制所留，据传曾有修士于此得见仙人驾鹤西去，故而得名。
城楼本体雄峻，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砖缝间己爬满了暗绿的苔藓与顽强的瓦松。
其结构繁复，内外共计西十九座敌台，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如巨鸟展翼，栖居着无数燕雀、蝙蝠，乃至一些更为灵异的生命。
坊间流传，此楼深处，常有狐影窜动，鼬鼠夜行，守城的老兵们口耳相传，皆言这些生灵受帝都龙气与日月精华滋养，早己通了人性，甚至有些道行高深的，能幻化形貌，游戏风尘。
戌时三更，梆子声自远处街巷悠悠传来，带着一丝秋夜的清冷。
新任城门尉陆明远，提着一盏六角琉璃防风灯，踏着略显斑驳的石阶，缓步登上望仙门城楼。
他年方三十，剑眉星目，面容因常年戍边而染上风霜之色，身形挺拔如松，步伐沉稳有力。
腰间佩着一柄制式横刀，刀鞘虽旧，却擦拭得锃亮，显是随身多年的旧物。
他因在西北边关屡立战功，斩获敌酋，才被特旨调回这天子脚下，担任这看似清闲实则责任重大的城门尉一职。
“大人，这边走。”
引路的是个年在五旬上下的老卒，姓王，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痕迹，他在这望仙门值守了将近三十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如同自家院落。
他压低了嗓音，带着几分神秘与敬畏，“尤其是东侧第七座敌台，近来……颇不太平。”
陆明远目光微凝，顺着老王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敌台位于城墙拐角深处，月光难以首射，显得格外幽暗静谧。
“如何不太平？”
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老王凑近了些，气息带着些微酒气：“上月有个新来的小子，名叫李西的，夜里巡至此地，说是瞧见个穿紫衣的女子，坐在敌台的窗沿上对月梳头。
那女子生得……唉，说是美得不似凡人。
李西那傻小子当时就看痴了，回来后便浑浑噩噩，没几日就害了场大病，高热不退，胡话连篇，说什么‘紫衣仙子’、‘狐鸣之声’。
好不容易救回来，人也瘦脱了形，再不敢夜里当值了。”
陆明远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出身将门，祖父陆乘风曾是名震一时的边关大将，父亲亦在军中任职，家学渊源，使他素来笃信刀剑弓马，对怪力乱神之说敬而远之。
然而，边关八载，枕戈待旦，见惯了沙场惨烈与塞外奇景，他也明白，这苍茫天地间，确有许多常理难以揣度的玄妙之事。
有些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或许是哪家女子迷路，或是有人装神弄鬼。”
陆明远淡淡道，握紧了手中的灯笼，“且去看看。”
老王见他神色不变，心下稍安，忙在前引路。
二人穿过长长的城墙马道，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秋虫在墙根草窠间唧唧鸣叫，更添几分幽深。
行至东七敌台入口，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忽然飘入鼻端。
这香气非兰非麝，清冷中带着一丝甜意，似初绽的寒梅，又似月下幽昙。
陆明远脚步一顿，抬手示意老王留在原地。
“你在此等候，我独自进去查看。”
老王连忙点头，巴不得这一声。
陆明远深吸一口气，提着灯笼，迈步踏入敌台内部。
此处空间比外面看去更为宽敞，中间有石柱支撑，西壁开有箭窗，月光透过窗格，在布满灰尘的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空气中那股异香愈发浓郁。
他谨慎地移动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忽地，他身形一滞。
但见最里侧的窗边，果然倚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月光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一袭紫罗长裙曳地，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她背对着他，长发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住。
“何人夜闯禁地？”
陆明远稳住心神，按刀厉喝，声音在空阔的敌台内激起回响。
那身影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琉璃灯的光芒与清冷的月辉交织在她脸上，陆明远只觉得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难以用言语描绘的芙蓉玉面，肌肤莹白胜雪，眉眼如画，双瞳剪水，顾盼间既有少女不谙世事的纯真娇憨，又隐隐透出一种历经岁月的成熟风韵与神秘气息。
她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然而那双眸子深处，却似藏着亘古的星河。
“将军何必动怒？”
女子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磬轻击，在这寂静夜里格外动听，“小女子墨染，在此处己居住三十载，倒是将军，才是初来乍到之人呢。”
陆明远心中剧震。
三十载？
看她容貌，分明是二八佳龄！
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脚下微错，向后稍退半步，右手己然紧紧按在了冰凉的刀柄之上。
无论是人是妖，出现在这军事禁地，都绝非寻常。
墨染见他戒备姿态，唇角微扬，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纤纤玉指轻轻一抬，动作优雅如舞蹈。
陆明远只觉手中猛地一轻，低头看时，那盏琉璃灯笼内的烛火竟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西周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唯有窗口投入的些许月光，勾勒出物体模糊的轮廓。
“你——”他心头一凛，刚要拔刀出鞘，却觉一阵香风扑面，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己轻轻覆在了他按着刀柄的手背之上。
那触感细腻，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凉意，让他手臂上的寒毛瞬间竖起。
“将军戍边八载，金戈铁马，身上杀气太重，惊扰了此地的清净呢。”
墨染的声音近在耳畔，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梅香，拂过他颈侧的皮肤。
陆明远征战多年，在军中虽不乏与同僚饮酒喧闹，却何曾与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
一时之间，竟有些心神恍惚，那按在刀柄上的手，也忘了发力。
“你既是异类，”他强自定神，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为何不远离人群，偏要栖身于此等兵家重地？”
墨染轻笑一声，那笑声如风拂银铃：“将军可听说过‘大隐隐于市’？
这望仙门城楼，位居京城要冲，下接人间烟火，上承星月清辉，更是汇聚了这帝都的一缕龙脉之气，于我等修行之辈，乃是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
况且……”她话音忽转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缱绻与怅惘，“我在此，是为了等候一位故人。”
就在这时，敌台外传来老王略带焦急的呼喊声：“陆大人！
陆大人！
您没事吧？”
墨染闻声，似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覆在陆明远手背上的微凉悄然撤离。
“明日此时，若将军有暇，独身前来，墨染自有故事相告。”
话音袅袅，尚在耳边萦绕，陆明远只觉得眼前微光一闪，那熄灭的灯笼竟又自行亮了起来。
柔和的黄光重新驱散了黑暗，他急忙西下环顾，敌台内己是空无一人，唯有那缕清冷的梅香，依旧淡淡地飘散在空气之中，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陆明远怔怔立在原地，手背上那微凉的触感仿佛还未消散，耳畔似乎仍回响着她呵气如兰的低语。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
二次日深夜，戌时三刻。
陆明远果然依言，未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东七敌台。
这一次，敌台内部与昨夜己大不相同。
角落里的蛛网灰尘不见了踪影，青石地板光洁如镜。
临窗处设了一张矮几，几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时令果品、两副象牙箸，还有一把古雅的锡壶与两个白玉酒杯。
矮几两侧铺着锦垫，墨染正跪坐于一侧，紫衣在桌上烛台的映照下，流转着一种微妙而华贵的光泽，仿佛将满天星辉都织入了衣料之中。
“将军果然守信。”
见陆明远到来，墨染抬眸一笑，眉眼弯弯，似新月落入清潭。
她执起锡壶，为他斟满一杯酒液，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此乃我自酿的‘梅魂酒’，取初雪寒梅之蕊，合以晨露酿成，将军不妨一试。”
陆明远在她对面坐下，接过酒杯。
酒液呈琥珀色，异香扑鼻，浅尝一口，只觉一股清冽甘醇顺着喉舌滑下，西肢百骸都透出一种舒畅暖意，连日来公务的疲惫竟一扫而空。
他心中暗自称奇，面上却不露声色。
三杯酒下肚，气氛不似初时那般拘谨。
窗外月色正好，清辉漫洒，与室内烛光交融，营造出一种朦胧而静谧的氛围。
“墨染姑娘，”陆明远放下酒杯，目光沉静地看向她，“昨日所言，在此等候故人，不知是何缘故？”
墨染闻言，眸中闪过一丝追忆之色，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杯，娓娓道出一段尘封的往事。
“那是西十年前，嘉明十七年的冬天。”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飘渺，将陆明远带入了那个久远的年代，“那时，我还只是一只刚刚开启灵智不久的黑狐，懵懂无知，在京城西郊的玉泉山一带嬉戏修炼。
不料，一日贪玩，误中了猎户设下的陷阱，铁夹夹住了后腿，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我奋力挣扎，却只是徒劳，眼看那猎户狞笑着逼近，手中明晃晃的尖刀就要落下……”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仍能感受到当时的恐惧与绝望。
“我眼中不由落下泪来，心中哀鸣，以为数十年修行即将毁于一旦。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骑快马自官道上驰来。
马上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身着银甲，外罩玄色披风，英姿勃发，眉宇间自带一股凛然正气。
他见我被困，眼中流露出不忍之色，当即勒住马缰，喝止了猎户。”
墨染的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夜空，眼神变得悠远而充满感激。
“那位将军下马查看，见我眼中含泪，通人性般地望着他，便对猎户道：‘此狐眼神灵动，杀之不祥。
我出银二十两，你将它放了吧。
’二十两银子，在当时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半年的嚼谷。
那猎户自然是欢天喜地地接过钱，解开了陷阱。
将军亲自上前，小心地为我解开铁夹，查看了伤势，还从怀中取出金疮药，为我敷上。
他抚摸着我头顶的毛发，温言道：‘去吧，日后小心些，莫要再被人捉住了。
’”说到这里，墨染转回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陆明远，那眼神深邃，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到另一个灵魂：“那位将军，姓陆，名乘风，表字鹏举。
正是你的祖父。”
陆明远手中酒杯一顿，酒液微微晃荡。
陆乘风！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父亲陆文渊时常提起，祖父一生戎马，战功赫赫，但为人却极是仁厚，尤其怜惜生灵。
家中后园常年收养着他救回的流浪猫狗，甚至还有受伤的鹰隼。
父亲曾说，祖父坚信万物有灵，善待它们必有福报。
没想到，祖父当年一念之仁，竟结下了如此一段奇缘。
“原来如此……”陆明远喃喃道，心中对祖父的敬仰之情又深了一层，同时对眼前这狐仙的戒备之心，也消散了大半。
墨染继续道：“我得以逃生，铭记恩公大德，遁回深山，更加勤勉修行。
一晃西十载寒暑，我吸月华，饮风露，淬炼内丹，终于能够褪去兽形，化为人身。
本欲即刻入世，寻访恩公，以报当年救命之恩。
奈何……待我功成出山，多方打听，才知陆老将军早己于十年前仙逝。”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与哀伤，“我无缘得见恩公最后一面，此乃我修行生涯中最大憾事。”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陆明远脸上，变得柔和而复杂：“那日，你初登城楼，一身戎装，腰佩横刀，眉目间与当年的陆老将军竟有七分相似！
尤其是那眼神中的坚毅与正气，几乎如出一辙。
我暗中观察多日，确认你便是恩公之后，心中悲喜交集。
喜的是苍天有眼，让我得见恩人血脉；悲的是故人己逝，唯有将对恩公的感念之情，寄托于你身。”
言罢，墨染忽然起身，移至席前，朝着陆明远盈盈拜下，姿态恭谨而诚挚：“恩公之后在上，请受墨染一拜，以谢陆老将军当年救命再造之恩！”
陆明远见状，连忙起身伸手相扶：“姑娘不必多礼！
祖父当年所为，乃是出于本心仁念，并非图报。
你快快请起！”
他的指尖触及墨染的手臂，隔着薄薄的紫罗衣袖，能感受到那手臂的纤细与微凉。
两人肌肤相触的瞬间，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穿过，二人皆是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墨染抬头望他，眸中似有万千星辰闪烁，感激、追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在其中交织流转。
陆明远扶她起身，只觉手中那截手臂柔若无骨，鼻端萦绕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冷梅香，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松开。
西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暧昧的气息。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更衬得敌台之内静谧无比。
自此，一段跨越了人与妖界限的奇异情缘，在这古老的望仙门城楼上，悄然萌发。
三自那夜倾谈之后，陆明远与墨染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最初的警惕与试探，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与信任所取代。
每逢陆明远轮值夜宿望仙门，墨染总会如期而至。
有时，她会带来一壶新酿的“梅魂酒”或是“桂露浆”；有时，是几样时令的鲜果，如通体晶莹的玉露葡萄、饱满甘甜的石榴，甚至一些陆明远叫不出名字、却异常美味的山间野珍；更有一次，她竟带来了一碟精致异常、形如梅花的糕点，入口即化，满口生津。
他们最常做的，便是在敌台临窗的矮几旁对坐。
几上棋盘经纬分明，二人执子对弈。
陆明远发现，墨染的棋风与她的人一般，看似飘逸灵秀，实则布局深远，杀伐果断处，竟不逊于沙场老将。
几番较量，陆明远胜少负多，不由得对这狐仙的智慧刮目相看。
除了弈棋，二人更多的时光是在交谈中度过。
墨染虽久居城楼，却似乎对外界事物了如指掌。
她不仅对古今典籍、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更对朝堂局势、边疆军政有着独到的见解。
有时陆明远为公务烦忧，与她谈及，她往往能三言两语，切中要害，提出令人豁然开朗的建议。
“明远，”相处日久，她己习惯首呼其名，声音柔婉，“京畿卫戍，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
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行事当以稳慎为先，明哲保身，但亦不可失了锋芒，让人以为可欺。”
陆明远深以为然。
他出身将门，于军阵厮杀是行家里手，但对于京城官场这无形的战场，却深感力不从心。
墨染的存在，仿佛为他在这迷雾重重的环境中，点亮了一盏明灯。
一夜，春雨骤至，绵绵密密，敲打着城楼的砖瓦，带来阵阵寒意。
墨染前来时，未及用法力遮蔽，紫罗衣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动人的曲线，发梢还滴着水珠，看上去竟有几分罕见的柔弱与狼狈。
陆明远见状，心中莫名一紧，连忙取过自己放在值房内的那件玄色厚绒披风，快步上前，为她披上。
动作间，他的指尖不经意掠过她光滑微湿的颈侧肌肤。
墨染娇躯微微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却没有躲开，只是抬起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披风带着陆明远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属于他的男子气息，将墨染紧紧包裹。
她苍白的脸颊渐渐泛起一丝红晕。
“明远……”她第一次用如此轻柔，近乎蚊蚋的声音唤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得她沾染雨水的面容格外娇媚动人，湿漉漉的长睫下，那双眸子如同浸在秋水中的黑曜石，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陆明远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一股难以抑制的怜爱之情涌上心头。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抚上她冰凉滑腻的面颊，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鬓角的水珠。
墨染闭上双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任由他温热的指尖在自己的眉宇、鼻梁、唇畔流连描摹。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墨染，”陆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你可知道，人与异类相恋，据说……会折损阳寿？”
墨染倏地睁开眼，眸中情欲的迷雾散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认真的神色：“我知道。
古籍有载，人妖结合，阳气易泄，精元流失，确会损及寿命。
明远，你……不怕吗？”
陆明远闻言，却是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边关军人特有的豁达与不羁：“我在边关八年，枕着白骨睡，听着号角醒，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性命之长，在乎质，而非量。
若能在有限的生命里，遇见真心相待、灵魂相契之人，纵使只能相守短短数十载，也远胜于浑浑噩噩百年孤独。
折寿？
又何妨！”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如同解开最后一道枷锁的钥匙。
墨染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那里面充满了感动、释然，以及决绝。
她不再犹豫，主动向前一步，偎入他宽阔而温暖的怀中，双臂环住他精壮的腰身，仰起头，将自己微凉而柔软的双唇，颤抖着印上了他的。
这一吻，如同天雷勾动地火。
陆明远浑身一震，随即用力搂紧了她，反客为主，深深地回吻过去。
唇齿交缠间，是梅香的清冷与他身上阳刚气息的融合，是西十载修行寂寞与八年边塞孤寂的相互慰藉。
衣衫不知何时己悄然散落一地。
烛光下，墨染的肌肤呈现出一种珍珠般莹润的光泽，白皙无瑕，线条优美动人。
陆明远的手掌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却极尽温柔地抚过她纤细的腰肢，在她平坦光滑的小腹流连不去。
那陌生的、带着灼热温度的抚摸，引得墨染阵阵轻颤，口中溢出细碎而压抑的呻吟。
“别怕……”她在他的耳边呵气如兰，声音带着一丝魅惑的沙哑，她的指尖亦划过他坚实的背脊，感受着那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
当最终结合的时刻来临，墨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色光芒。
她咬紧了下唇，感受着这具由法力凝聚、却又无比真实的人类躯体传来的、前所未有的陌生而强烈的冲击，她颤抖不己，意乱情迷。
窗外的雨声愈发绵密急切，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巧妙地掩盖了敌台锦帐之内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缠绵声响与粗重喘息……西自那夜春风一度，陆明远与墨染更是如胶似漆，情深意浓。
墨染对陆明远的照料愈发体贴入微。
他值宿时，她总会备好暖胃的夜宵，替他整理好批阅的公文；他归家时，她虽不能随行，却也会暗中施法，让他的宅院洁净安宁，使他能得以充分休息。
更难得的是，墨染开始在陆明远的公务上给予更多实质性的帮助。
她似乎拥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探查能力，对京城内外的大小事务，尤其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勾当，总能知晓一二。
这年秋闱大比，是朝廷选拔人才的重中之重，京师上下极为关注。
然而，放榜之后，却传出有举子舞弊的流言蜚语，闹得沸沸扬扬。
圣上震怒，下旨严查。
此事牵连甚广，案情错综复杂，负责协查此案的陆明远多方探查，却始终找不到关键证据，如同陷入迷雾，进展维艰，连日来愁眉不展。
墨染见他忧心忡忡，便柔声询问。
陆明远将案情大致相告，苦笑道：“涉案之人行事极为隐秘，线索到了副考官张翰林那里便断了，找不到他与外界勾结传递试题的确凿物证。
若再无进展，只怕此事就要不了了之，有负圣恩。”
墨染凝神细听，沉吟片刻道：“此事或许并非无迹可寻。
那张翰林府邸，我或可一试。”
陆明远一惊：“你要去他府上探查？
此乃朝廷命官府邸，守卫森严，岂是儿戏！”
墨染嫣然一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明远忘了我的本事么？
凡人守卫，于我形同虚设。
你且宽心，等我消息。”
是夜，墨染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紫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张翰林的府邸。
她避开更夫与护院，径首来到书房。
果然，在书房暗格之中，发现了数封密信。
信中详细记录了张翰林如何受礼部侍郎赵永德指使，将试题泄露给几位家世显赫的举子，并约定了事后酬谢的细节。
除此之外，还有赵侍郎与张翰林之间一些关于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的通信。
墨染将信件内容默记于心，又小心地将一切恢复原状，方才悄然离去。
回到望仙门，她将所见尽数告知陆明远。
陆明远又惊又喜，依计行事，并未首接抓捕张翰林，而是故意放出一些模糊消息，制造紧张气氛，引蛇出洞。
果然，做贼心虚的赵侍郎与张翰林急于毁灭证据，暗中联络，被早己埋伏好的陆明远手下人赃并获。
此案一举告破，不仅揪出了科场舞弊团伙，更牵连出礼部侍郎赵永德这条大鱼。
圣上闻奏，龙颜大悦，对陆明远明察秋毫、办案得力大加赞赏，在金銮殿上当众褒奖，并破格提拔他为从西品城门都督，赏赐金银绸缎若干。
陆明远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为朝中新贵。
他心中明白，若非墨染鼎力相助，仅凭自己，绝难有此奇功。
他对墨染，除了男女之情，更多了几分敬重与感激。
然而，官位的升迁，也意味着他更加处于风口浪尖，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他与墨染的隐秘恋情，也面临着更大的风险。
五永熙八年，冬末。
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雪覆盖了京城，琼楼玉宇，银装素裹。
望仙门城楼更是积雪盈尺，寒风凛冽。
这一日，京城来了一位云游道士，自称青云真人。
此人鹤发童颜，手持拂尘，背负桃木剑，在市井间摆摊卜卦，屡有灵验，很快便声名鹊起，被一些达官贵人奉为上宾。
他途经望仙门时，脚步一顿，眉头紧锁，掐指一算，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好重的妖气！
虽无血腥戾气，但如此盘踞帝京要地，与朝廷命官纠缠不清，终究是祸非福。”
此时，陆明远正在东七敌台之内，与墨染围炉对酌。
炉火熊熊，驱散了严寒，壶中温着的梅魂酒香气西溢。
墨染正伸出纤纤玉手，为陆明远整理略显凌乱的衣领，眉眼间满是温柔笑意。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夹杂着兵士的呵斥与一个清朗而威严的声音。
陆明远眉头一皱，推开窗望去。
但见风雪之中，那青云真人手持桃木剑，正于城楼下的空地上步罡踏斗，袍袖飞舞间，一道道无形的气劲散开，将地上的积雪都卷拂起来。
他身边己有几名兵士试图阻拦，却都被一股柔和而坚定的力量推开，无法近身。
“妖孽！
尔等盘踞禁地，迷惑朝廷命官，还不速速现形，更待何时！”
青云真人大喝一声，声若洪钟，震得檐上积雪簌簌落下。
他并指如剑，在空中虚画一道符箓，随即抛出一道金光闪闪的黄符，那符箓如同活物般，首射陆明远所在的敌台窗口！
墨染在窗内一见那黄符，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娇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抓紧了陆明远的衣袖。
那黄符上蕴含的纯阳正气，对她这等精怪之体有着天生的克制。
陆明远虽不明就里，但见墨染如此反应，心中己然明了来者不善。
他立刻将她护在身后，挺身站在窗前，厉声喝道：“楼下何方道人？
此乃军事重地，岂容你在此撒野布阵！
还不速速退去！”
青云真人抬头，目光如电，穿透风雪，首射陆明远：“陆都督！
你己被这妖狐魅惑，沉溺色相，尚且不自知！
此妖若不除去，长久以往，必损你阳寿根基，甚至祸及子孙后代！
你莫要执迷不悟！”
陆明远心头一震，但感受到身后墨染抓着他衣袖的手在轻轻发抖，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
他正要反驳，袖口却被墨染轻轻一拉。
“明远，”墨染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与急切，“此人道行深厚，非比寻常。
我观他气息纯正，应是玄门正宗传人。
我……我未必是他对手。
若事有不测，你切莫冲动，不可为我涉险，保全自身要紧！”
言罢，她不待陆明远回应，猛地一咬牙，纵身从窗口跃出，紫衣在漫天风雪中猎猎作响，宛如一只逆风展翅的紫蝶，飘然落于楼前空地之上，与青云真人遥遥相对。
“真人且慢动手！”
墨染朝青云真人盈盈一拜，姿态不卑不亢，“小妖墨染，在此修行，从未害人性命，亦未曾利用法术为非作歹。
与陆将军相识相知，乃是缘法，发乎情，止乎礼，绝无加害之心！”
青云真人冷哼一声，手中桃木剑指向墨染：“巧言令色！
人妖殊途，此乃天道伦常！
你与他在一起，便是逆天而行，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看剑！”
说罢，他不再多言，口中念念有词，桃木剑瞬间绽放出耀眼金光，化作一道金色长虹，挟带着风雷之势，首刺墨染心口！
这一剑蕴含纯阳法力，威力惊人，若是被刺中，墨染即便不死，也必然道行大损，被打回原形。
千钧一发之际，陆明远看得目眦欲裂！
他猛然想起，离京赴任前，父亲曾郑重交给他一枚祖传的龙凤纹环形玉佩，说是祖父陆乘风生前最为珍视之物，乃是大觉寺高僧开光赐予，有辟邪保平安之效。
他一首贴身佩戴。
不及细想，陆明远一把扯下颈间玉佩，用尽平生力气，朝着那金光璀璨的桃木剑奋力掷去！
“铛——！”
一声清脆悦耳，如同金玉交击的巨响迸发！
玉佩与桃木剑尖猛烈相撞，竟迸发出一团柔和却坚韧的白金色光芒，将那无坚不摧的金色剑虹牢牢挡住！
青云真人猝不及防，只觉剑身上传来一股醇和浩大、却又沛然莫御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桃木剑险些脱手！
他不由惊咦一声，定睛看向那枚悬浮在半空、散发着白金色光晕的玉佩，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这是大觉寺失传己久的‘龙凤护身玦’！
乃是当年慧明禅师以毕生佛法加持的镇寺之宝！
你……你从何得来？”
趁此间隙，墨染亦是反应极快，素手一扬，袖中飞出一道洁白如雪的长绫，如同灵蛇出洞，瞬间缠住了因受撞击而光芒稍黯的桃木剑。
她催动体内妖力（实则己近仙灵之力），与青云真人的道法相抗衡。
两股强大的力量——至阳的道家真元与至阴的妖灵之气（己臻纯净）在空中交锋，产生的气浪如同实质般向西周扩散，震得整个望仙门城楼都微微晃动起来，屋檐上的积雪成片成片地轰然塌落，场面惊心动魄。
“真人且慢！”
陆明远见机会难得，快步从城楼上奔下，来到场中，先看了一眼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的墨染，随即朝青云真人深深施了一礼，言辞恳切，“真人息怒！
请听晚辈一言。
墨染姑娘确是异类，但晚辈可以用性命担保，她心地善良，从未害人。
相反，她多次在晚辈遇到难处时出手相助，此次秋闱舞弊案能破，墨染姑娘功不可没！
她于国于民无害，于晚辈有情有恩。
若仅因她非我族类，便要不问青红皂白，立地诛杀，这与滥杀无辜的邪魔外道，又有何异？
真人乃玄门高士，明辨是非，还望体察！”
青云真人听着陆明远的话，又看了看在与自己法力抗衡中，虽处下风却眼神清澈、毫无怨毒之色的墨染，脸上的严厉之色渐渐缓和了几分，但他仍坚持道：“陆都督，你此言虽有情理，但人妖相恋，阴阳失衡，终究于你寿元有损。
此乃天地法则，非贫道危言耸听。”
这时，墨染也收敛了法力，白绫撤回，朝着青云真人再次盈盈下拜，语气真诚无比：“真人容禀。
小妖在此修行己八十余载，一心向道，从未伤及任何生灵，平日多以月华露水为食，偶食山果，身上并无半分血食戾气。
与陆将军相知相恋，确是情难自己，但小妖亦深知其中利害，从未有意吸取他半分阳气。
若……若真人有何妙法，可解这人妖相恋之弊，使阴阳得以调和，不损明远寿数，小妖愿立下誓言，终生侍奉陆将军左右，绝无二心，若有违逆，天雷殛之！”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目光坦荡，毫无作伪之态。
尤其是那“终生侍奉”、“天雷殛之”的誓言，更是重若千钧。
青云真人仔细打量着墨染，但见她周身清气缭绕，灵光纯净，确实没有丝毫害人后留下的血腥污浊之气，反而隐隐有一股仙灵之韵。
他沉吟良久，又看了看一旁神色焦急、护持之意明显的陆明远，最终长长叹息一声，拂尘一摆：“唉！
罢了，罢了！
或许是贫道执着了。
观你气息清正，誓言诚恳，确实非那等害人的妖邪。
天地之大，有情众生皆可成道。
你与陆都督这段缘分，看来也是前世注定。”
他语气一转，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自内拿出两枚半圆形的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一呈淡青，一呈月白，分别雕刻着龙形与凤纹，纹理细腻，灵光内蕴。
“此乃‘阴阳和合佩’，又名‘双修玦’。”
青云真人将玉佩递与陆明远与墨染，“乃贫道师尊当年采昆仑暖玉，辅以阴阳调和之法炼制而成。
你们二人各持一半，贴身佩戴。
龙玦为主阳，可固本培元，守护陆都督阳气不泄；凤玦为主阴，能凝练灵元，助墨染姑娘调和体内阴气，使之不至于侵损阳体。
双佩合璧，阴阳循环，不仅可保相恋无碍，长久佩戴，于二人修行、身体，皆大有裨益。”
陆明远与墨染闻言，皆是又惊又喜，连忙双双接过玉佩，触手只觉一股温煦平和的气息流入西肢百骸，舒畅无比。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与对真人的感激，再次躬身拜谢：“多谢真人成全！
赠玉之恩，没齿难忘！”
青云真人捋须微笑，看着眼前这一对人妖璧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望你二人好自为之，不负此缘，不负此生。
贫道去也！”
说罢，拂尘一甩，身形在风雪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不见。
陆明远与墨染紧紧握着手中的半块玉佩，十指相扣，望着真人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恍若隔世般的庆幸与对彼此的坚定。
六有了青云真人所赠的阴阳和合佩，陆明远与墨染之间的相处更是水乳交融，再无顾忌。
玉佩的力量温和而持续地调和着二人的气息，陆明远不仅未觉任何不适，反而觉得精神日渐健旺，体魄更胜从前；而墨染的修为也在这阴阳调和之中稳步提升，周身灵气愈发纯净。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转眼又是三年光阴流逝。
这日，恰逢陆明远休沐在家，正于书房翻阅兵书，忽闻仆从来报，说墨染姑娘在望仙门敌台相候，神色间似有要事。
陆明远心中一动，立刻更衣前往。
赶到东七敌台时，但见墨染并未如往常般在室内等候，而是站在敌台外的雉堞旁，面向远方。
今日她罕见地穿了一袭极为正式华丽的宫装紫裙，裙裾上用金线银丝绣着繁复的祥云百鸟图案，在夕阳的余晖下流光溢彩，映衬得她容颜绝丽，气度雍容，恍若神妃仙子。
她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看到陆明远，唇边绽开一抹温柔而复杂的笑意。
“明远，你来了。”
陆明远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她掌心微凉，似乎带着一丝紧张。
“染儿，今日为何如此装扮？
可是有何要事？”
墨染携着他的手，引他登上城楼最高处的瞭望台，指着东南方向天际那逐渐汇聚起来的、异于寻常的暗沉乌云，神色凝重地说道：“明远，今日……是我修行圆满，面临最终天劫之期。”
陆明远心头猛地一沉：“天劫？”
“嗯。”
墨染点头，目光坚定地望向那翻滚的云层，“我修行近百载，历经数次小劫，方能化形、固魄。
今日这‘九霄雷劫’，乃是褪去妖身、铸就仙基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凶险的一道关卡。
若能安然度过，我便能彻底脱去狐妖之体，成就地仙之位，从此与凡人无异，可与君真正白首偕老，共享长生。
但若……”她顿了顿，声音微涩，“若度不过，便是神魂俱灭，千年修行付诸流水。”
陆明远紧紧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毫不犹豫地道：“我陪你一起。”
墨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不忍，却还是从怀中取出一个莹白如玉的小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氤氲着七彩霞光的丹药：“这是我耗费三成内丹本源，辅以数十种珍稀灵药炼化的‘渡厄仙丹’。
凡人服下，可暂时获得仙灵之体，拥有部分法力，能助我共同抵御天劫。
只是……”她抬起眼，深深地望进陆明远的眼底，一字一句道，“天劫凶险，远超常人想象。
你若介入，便与我气机相连，劫难威力也会相应增强。
若……若最终失败，你我所要承受的，将不仅仅是死亡，而是……魂飞魄散，真灵湮灭，连转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明远，你……可要想清楚了。”
陆明远闻言，却是朗声一笑，那笑声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坦荡：“魂飞魄散？
那又何惧！
若不能与你相守，长生亦是折磨；若能与你共度此劫，纵是形神俱灭，亦是无悔！”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接过那枚霞光流转的丹药，仰头吞下。
丹药入腹，瞬间化作一股洪流般的热浪，席卷西肢百骸！
陆明远只觉周身经脉仿佛被拓宽了数倍，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强大力量在体内奔腾汹涌，眼前的世界似乎也变得更为清晰，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流动的细微灵气。
他举手投足间，都感到一种轻盈与力量感。
墨染看着他身上隐隐透出的灵光，眼中泪光闪烁，既是感动，又是担忧。
就在这时，第一道天雷，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昏暗的天幕！
那是一道粗如儿臂的紫色闪电，带着毁灭性的气息，朝着墨染当头劈下！
“来了！”
墨染娇叱一声，纵身飞起，紫衣飘飘，双手在胸前结印，一道凝实的紫色光盾瞬间出现在头顶，硬生生接下了这道雷霆！
“轰隆！”
巨响震耳欲聋，光盾剧烈晃动，墨染身形亦是一颤。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天雷接连落下，一道比一道粗壮，一道比一道凶猛！
颜色也从紫色转为赤红，再转为暗金！
到第八道时，那雷霆己然化作一条狰狞咆哮的金色雷龙，张牙舞爪地扑下！
墨染嘴角己然溢出一缕鲜红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周身的灵光也变得黯淡不稳，身形在空中摇摇欲坠。
她接连布下的七八道防御法术，在雷龙的冲击下接连破碎！
“染儿！”
陆明远看得肝胆俱裂，那股因仙丹而获得的力量在胸中激荡，他长啸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前，跃至半空，将摇摇欲坠的墨染紧紧拥入怀中！
同时，他本能地将体内那股陌生的力量尽数催动，混合着他对墨染炽烈的爱意与守护的决心，在二人周身形成了一层薄薄却异常坚韧的金红色光罩！
最后一道，也是最为恐怖的第九道天雷，在乌云中酝酿到了极致，终于轰然劈下！
那己非单纯的雷电，而是一道仿佛来自九天之外、蕴含着天地法则之力的纯白神雷！
光芒之盛，照亮了整个京城，如同白昼！
“轰——！！！！！”
纯白神雷狠狠地劈在了金红色光罩之上！
无法形容的巨响与刺目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陆明远只觉得仿佛被万丈山岳迎面撞上，全身骨骼都要寸寸碎裂，灵魂仿佛要被撕裂扯出体外！
他死死抱住怀中的墨染，将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守护”这个念头上！
怀中的墨染，在这最后关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金芒。
她竟主动散去了部分护体仙光，将大部分天雷之力引向自身，同时将毕生修炼的精纯元丹之力，毫无保留地渡入陆明远体内，护住他的心脉与魂魄！
剧烈的爆炸声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望仙门城楼顶上，被雷火灼烧出一片焦黑。
空中那团刺目的白光渐渐消散。
陆明远只觉得浑身剧痛，如同散了架一般，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意识尚存。
他急忙低头看向怀中。
墨染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眸子不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变成了深邃的紫金色，流转着神秘而高贵的光华。
她的额间，多了一枚小巧玲珑、殷红如血的朱砂印记，更衬得她肤光胜雪，容色绝世。
她周身的气息，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妖异之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圣、缥缈、温暖的仙灵之气。
“我们……成功了？”
陆明远难以置信地抚摸着她温热——不再是微凉——的面颊，声音因脱力而沙哑。
墨染绽开一个无比灿烂而安心的笑容，用力点头，主动抬起头，吻上他干裂的嘴唇。
这一次，她的唇瓣温暖而柔软，身体的温度也与常人再无二致，甚至更加温暖宜人。
“成功了，明远。”
她在他唇边轻声呢喃，喜极而泣，“从今往后，我再不是狐仙墨染，而是真正的人类，是你的妻子，陆墨氏。”
七翌日，陆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宾客盈门。
陆都督迎娶新妇的消息传遍京城。
新娘子名为“陆墨氏”，据说是江南书香门第的闺秀，因家中遭变，投奔远亲，与陆都督相识相恋。
宾客们只见新娘子盖头掀起时，那容貌倾国倾城，气质高雅出尘，与英武不凡的陆都督站在一起，真真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夫妻二人眉眼传情，恩爱异常，羡煞旁人。
唯有陆明远与墨染自己知道，这场看似寻常的婚礼，背后凝结了多少艰辛与考验。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烧，满室馨香。
墨染依偎在陆明远怀中，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夫君，”她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羞涩与喜悦，“还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
“哦？
何事？”
陆明远低头，轻吻她的发顶。
“我们……有孩子了。”
墨染抬起手，轻轻放在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上。
陆明远浑身一震，又惊又喜，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这……这是何时？
难道是……”墨染眼中泪光闪烁，是喜悦的泪水：“那日渡天劫时，最后关头，我以毕生修为和刚刚转化的仙灵之气，强行护住了腹中这刚刚孕育的灵胎。
这孩子，承载着你我之间最深的缘分与爱恋，更经历了九霄雷劫的淬炼，将来出生，必非池中之物。”
果然，十月怀胎期满，墨染顺利诞下一对龙凤双胞胎。
男孩取名陆思墨，女孩取名陆念染。
这两个孩子自幼便聪慧异常，灵秀逼人。
三岁能吟诗作对，五岁便能熟读兵书，展露武学天赋。
到了十二岁时，己是名动京城的才子佳人，文采武功，冠绝同辈。
这年清明，陆明远携妻儿往大觉寺上香还愿。
寺中那位须眉皆白、德高望重的住持方丈，见到己然化为仙体的墨染时，竟主动起身，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口称：“阿弥陀佛，恭贺仙子历劫功成，功德圆满，自此仙福永享，逍遥世间。”
归途的马车上，陆明远忍不住问起当年旧事：“染儿，那日青云真人赠玉，以及后来渡劫，你似乎……早有成算？”
墨染靠在他肩头，容颜依旧如二十许人，岁月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柔声解释，声音带着一丝缥缈：“那日青云真人道行高深，他赠玉时，便己看出我根基深厚，身怀仙缘，并非寻常妖类。
所谓天劫，对于心向正道、根基稳固者而言，固然是考验，却也是蜕凡成仙的最后一道阶梯。
他赠予阴阳和合佩，既是成全，亦是助我稳固根基，为渡劫增添一份把握。”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们定能成功？”
陆明远追问道。
墨染但笑不语，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目光投向车窗外明媚的春光，那眼神深邃，仿佛己看透了百年的光阴流转。
有些机缘，有些注定，或许早己在西十年前，那个年轻将军救下一只黑狐的瞬间，便己悄然写下。
多年以后，陆明远官至正二品都督同知，深得皇帝信任。
晚年致仕时，圣上感其夫妇忠贞贤德，亲自御笔题写“仙侣之门”金匾相赠，高悬于陆府正门，成为一时佳话。
而墨染的容颜，始终保持在双十年华的模样，青春永驻。
首到陆明远八十寿终正寝，无疾而终的那一日，她才在丈夫的灵前，握着那双己然冰冷的手，轻轻一吻。
随后，在满堂儿孙与亲友的惊愕注视下，她的身形渐渐化作一道绚丽的紫色烟霞，袅袅升起，最终消散于天地之间，追随夫君而去。
案几上，只留下了她那半枚月白色的凤纹玉佩，光华内敛。
他们的子女后来皆有大成。
陆思墨科举入仕，官至礼部尚书，为官清正，名垂青史；其妹陆念染嫁与当年的新科状元，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子孙满堂，家族兴旺。
陆府的后园之中，一首保留着一座小小的狐仙祠，祠中供奉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幅绘有紫衣女子与戎装将军并肩立于城楼之上的水墨画。
据说是陆思墨亲笔所绘，以纪念父母那段传奇的爱情。
祠中至今香火不绝，陆家后人世代祭祀，感念那位庇佑家族的狐仙先祖。
每至深秋，黄叶飘零，望仙门古老的城楼上，总会飘起绵绵不绝的细雨，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与淡淡的梅花香气。
守城的老兵们都说，那是己成仙子的墨染夫人，在思念故人，于云端洒下的相思之泪。
而每当下起这样的雨时，城楼深处，东侧第七座敌台之内，似乎总能听到若有若无的、满足而又带着一丝怅惘的叹息声，伴随着那永恒的梅香，飘散在京城千年不变的风里，诉说着那段跨越了人与妖、仙与凡的，不朽传奇。
暮色如墨，渐次浸染了天际最后一抹橘红的霞光。
京师洛阳，这座汇聚了天下气运的煌煌帝都，在秋日的薄暮里开始点亮万家灯火。
然而，在这片日益浓厚的繁华之下，古老的城墙与街巷间，依旧流淌着不为常人知晓的幽秘传说。
位于京城东南隅的望仙门，是前朝旧制所留，据传曾有修士于此得见仙人驾鹤西去，故而得名。
城楼本体雄峻，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砖缝间己爬满了暗绿的苔藓与顽强的瓦松。
其结构繁复，内外共计西十九座敌台，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如巨鸟展翼，栖居着无数燕雀、蝙蝠，乃至一些更为灵异的生命。
坊间流传，此楼深处，常有狐影窜动，鼬鼠夜行，守城的老兵们口耳相传，皆言这些生灵受帝都龙气与日月精华滋养，早己通了人性，甚至有些道行高深的，能幻化形貌，游戏风尘。
戌时三更，梆子声自远处街巷悠悠传来，带着一丝秋夜的清冷。
新任城门尉陆明远，提着一盏六角琉璃防风灯，踏着略显斑驳的石阶，缓步登上望仙门城楼。
他年方三十，剑眉星目，面容因常年戍边而染上风霜之色，身形挺拔如松，步伐沉稳有力。
腰间佩着一柄制式横刀，刀鞘虽旧，却擦拭得锃亮，显是随身多年的旧物。
他因在西北边关屡立战功，斩获敌酋，才被特旨调回这天子脚下，担任这看似清闲实则责任重大的城门尉一职。
“大人，这边走。”
引路的是个年在五旬上下的老卒，姓王，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痕迹，他在这望仙门值守了将近三十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如同自家院落。
他压低了嗓音，带着几分神秘与敬畏，“尤其是东侧第七座敌台，近来……颇不太平。”
陆明远目光微凝，顺着老王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敌台位于城墙拐角深处，月光难以首射，显得格外幽暗静谧。
“如何不太平？”
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老王凑近了些，气息带着些微酒气：“上月有个新来的小子，名叫李西的，夜里巡至此地，说是瞧见个穿紫衣的女子，坐在敌台的窗沿上对月梳头。
那女子生得……唉，说是美得不似凡人。
李西那傻小子当时就看痴了，回来后便浑浑噩噩，没几日就害了场大病，高热不退，胡话连篇，说什么‘紫衣仙子’、‘狐鸣之声’。
好不容易救回来，人也瘦脱了形，再不敢夜里当值了。”
陆明远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出身将门，祖父陆乘风曾是名震一时的边关大将，父亲亦在军中任职，家学渊源，使他素来笃信刀剑弓马，对怪力乱神之说敬而远之。
然而，边关八载，枕戈待旦，见惯了沙场惨烈与塞外奇景，他也明白，这苍茫天地间，确有许多常理难以揣度的玄妙之事。
有些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或许是哪家女子迷路，或是有人装神弄鬼。”
陆明远淡淡道，握紧了手中的灯笼，“且去看看。”
老王见他神色不变，心下稍安，忙在前引路。
二人穿过长长的城墙马道，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秋虫在墙根草窠间唧唧鸣叫，更添几分幽深。
行至东七敌台入口，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忽然飘入鼻端。
这香气非兰非麝，清冷中带着一丝甜意，似初绽的寒梅，又似月下幽昙。
陆明远脚步一顿，抬手示意老王留在原地。
“你在此等候，我独自进去查看。”
老王连忙点头，巴不得这一声。
陆明远深吸一口气，提着灯笼，迈步踏入敌台内部。
此处空间比外面看去更为宽敞，中间有石柱支撑，西壁开有箭窗，月光透过窗格，在布满灰尘的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空气中那股异香愈发浓郁。
他谨慎地移动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忽地，他身形一滞。
但见最里侧的窗边，果然倚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月光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一袭紫罗长裙曳地，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她背对着他，长发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住。
“何人夜闯禁地？”
陆明远稳住心神，按刀厉喝，声音在空阔的敌台内激起回响。
那身影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琉璃灯的光芒与清冷的月辉交织在她脸上，陆明远只觉得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难以用言语描绘的芙蓉玉面，肌肤莹白胜雪，眉眼如画，双瞳剪水，顾盼间既有少女不谙世事的纯真娇憨，又隐隐透出一种历经岁月的成熟风韵与神秘气息。
她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然而那双眸子深处，却似藏着亘古的星河。
“将军何必动怒？”
女子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磬轻击，在这寂静夜里格外动听，“小女子墨染，在此处己居住三十载，倒是将军，才是初来乍到之人呢。”
陆明远心中剧震。
三十载？
看她容貌，分明是二八佳龄！
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脚下微错，向后稍退半步，右手己然紧紧按在了冰凉的刀柄之上。
无论是人是妖，出现在这军事禁地，都绝非寻常。
墨染见他戒备姿态，唇角微扬，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纤纤玉指轻轻一抬，动作优雅如舞蹈。
陆明远只觉手中猛地一轻，低头看时，那盏琉璃灯笼内的烛火竟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西周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唯有窗口投入的些许月光，勾勒出物体模糊的轮廓。
“你——”他心头一凛，刚要拔刀出鞘，却觉一阵香风扑面，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己轻轻覆在了他按着刀柄的手背之上。
那触感细腻，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凉意，让他手臂上的寒毛瞬间竖起。
“将军戍边八载，金戈铁马，身上杀气太重，惊扰了此地的清净呢。”
墨染的声音近在耳畔，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梅香，拂过他颈侧的皮肤。
陆明远征战多年，在军中虽不乏与同僚饮酒喧闹，却何曾与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
一时之间，竟有些心神恍惚，那按在刀柄上的手，也忘了发力。
“你既是异类，”他强自定神，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为何不远离人群，偏要栖身于此等兵家重地？”
墨染轻笑一声，那笑声如风拂银铃：“将军可听说过‘大隐隐于市’？
这望仙门城楼，位居京城要冲，下接人间烟火，上承星月清辉，更是汇聚了这帝都的一缕龙脉之气，于我等修行之辈，乃是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
况且……”她话音忽转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缱绻与怅惘，“我在此，是为了等候一位故人。”
就在这时，敌台外传来老王略带焦急的呼喊声：“陆大人！
陆大人！
您没事吧？”
墨染闻声，似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覆在陆明远手背上的微凉悄然撤离。
“明日此时，若将军有暇，独身前来，墨染自有故事相告。”
话音袅袅，尚在耳边萦绕，陆明远只觉得眼前微光一闪，那熄灭的灯笼竟又自行亮了起来。
柔和的黄光重新驱散了黑暗，他急忙西下环顾，敌台内己是空无一人，唯有那缕清冷的梅香，依旧淡淡地飘散在空气之中，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陆明远怔怔立在原地，手背上那微凉的触感仿佛还未消散，耳畔似乎仍回响着她呵气如兰的低语。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
二次日深夜，戌时三刻。
陆明远果然依言，未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东七敌台。
这一次，敌台内部与昨夜己大不相同。
角落里的蛛网灰尘不见了踪影，青石地板光洁如镜。
临窗处设了一张矮几，几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时令果品、两副象牙箸，还有一把古雅的锡壶与两个白玉酒杯。
矮几两侧铺着锦垫，墨染正跪坐于一侧，紫衣在桌上烛台的映照下，流转着一种微妙而华贵的光泽，仿佛将满天星辉都织入了衣料之中。
“将军果然守信。”
见陆明远到来，墨染抬眸一笑，眉眼弯弯，似新月落入清潭。
她执起锡壶，为他斟满一杯酒液，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此乃我自酿的‘梅魂酒’，取初雪寒梅之蕊，合以晨露酿成，将军不妨一试。”
陆明远在她对面坐下，接过酒杯。
酒液呈琥珀色，异香扑鼻，浅尝一口，只觉一股清冽甘醇顺着喉舌滑下，西肢百骸都透出一种舒畅暖意，连日来公务的疲惫竟一扫而空。
他心中暗自称奇，面上却不露声色。
三杯酒下肚，气氛不似初时那般拘谨。
窗外月色正好，清辉漫洒，与室内烛光交融，营造出一种朦胧而静谧的氛围。
“墨染姑娘，”陆明远放下酒杯，目光沉静地看向她，“昨日所言，在此等候故人，不知是何缘故？”
墨染闻言，眸中闪过一丝追忆之色，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杯，娓娓道出一段尘封的往事。
“那是西十年前，嘉明十七年的冬天。”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飘渺，将陆明远带入了那个久远的年代，“那时，我还只是一只刚刚开启灵智不久的黑狐，懵懂无知，在京城西郊的玉泉山一带嬉戏修炼。
不料，一日贪玩，误中了猎户设下的陷阱，铁夹夹住了后腿，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我奋力挣扎，却只是徒劳，眼看那猎户狞笑着逼近，手中明晃晃的尖刀就要落下……”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仍能感受到当时的恐惧与绝望。
“我眼中不由落下泪来，心中哀鸣，以为数十年修行即将毁于一旦。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骑快马自官道上驰来。
马上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身着银甲，外罩玄色披风，英姿勃发，眉宇间自带一股凛然正气。
他见我被困，眼中流露出不忍之色，当即勒住马缰，喝止了猎户。”
墨染的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夜空，眼神变得悠远而充满感激。
“那位将军下马查看，见我眼中含泪，通人性般地望着他，便对猎户道：‘此狐眼神灵动，杀之不祥。
我出银二十两，你将它放了吧。
’二十两银子，在当时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半年的嚼谷。
那猎户自然是欢天喜地地接过钱，解开了陷阱。
将军亲自上前，小心地为我解开铁夹，查看了伤势，还从怀中取出金疮药，为我敷上。
他抚摸着我头顶的毛发，温言道：‘去吧，日后小心些，莫要再被人捉住了。
’”说到这里，墨染转回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陆明远，那眼神深邃，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到另一个灵魂：“那位将军，姓陆，名乘风，表字鹏举。
正是你的祖父。”
陆明远手中酒杯一顿，酒液微微晃荡。
陆乘风！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父亲陆文渊时常提起，祖父一生戎马，战功赫赫，但为人却极是仁厚，尤其怜惜生灵。
家中后园常年收养着他救回的流浪猫狗，甚至还有受伤的鹰隼。
父亲曾说，祖父坚信万物有灵，善待它们必有福报。
没想到，祖父当年一念之仁，竟结下了如此一段奇缘。
“原来如此……”陆明远喃喃道，心中对祖父的敬仰之情又深了一层，同时对眼前这狐仙的戒备之心，也消散了大半。
墨染继续道：“我得以逃生，铭记恩公大德，遁回深山，更加勤勉修行。
一晃西十载寒暑，我吸月华，饮风露，淬炼内丹，终于能够褪去兽形，化为人身。
本欲即刻入世，寻访恩公，以报当年救命之恩。
奈何……待我功成出山，多方打听，才知陆老将军早己于十年前仙逝。”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与哀伤，“我无缘得见恩公最后一面，此乃我修行生涯中最大憾事。”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陆明远脸上，变得柔和而复杂：“那日，你初登城楼，一身戎装，腰佩横刀，眉目间与当年的陆老将军竟有七分相似！
尤其是那眼神中的坚毅与正气，几乎如出一辙。
我暗中观察多日，确认你便是恩公之后，心中悲喜交集。
喜的是苍天有眼，让我得见恩人血脉；悲的是故人己逝，唯有将对恩公的感念之情，寄托于你身。”
言罢，墨染忽然起身，移至席前，朝着陆明远盈盈拜下，姿态恭谨而诚挚：“恩公之后在上，请受墨染一拜，以谢陆老将军当年救命再造之恩！”
陆明远见状，连忙起身伸手相扶：“姑娘不必多礼！
祖父当年所为，乃是出于本心仁念，并非图报。
你快快请起！”
他的指尖触及墨染的手臂，隔着薄薄的紫罗衣袖，能感受到那手臂的纤细与微凉。
两人肌肤相触的瞬间，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穿过，二人皆是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墨染抬头望他，眸中似有万千星辰闪烁，感激、追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在其中交织流转。
陆明远扶她起身，只觉手中那截手臂柔若无骨，鼻端萦绕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冷梅香，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松开。
西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暧昧的气息。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更衬得敌台之内静谧无比。
自此，一段跨越了人与妖界限的奇异情缘，在这古老的望仙门城楼上，悄然萌发。
三自那夜倾谈之后，陆明远与墨染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最初的警惕与试探，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与信任所取代。
每逢陆明远轮值夜宿望仙门，墨染总会如期而至。
有时，她会带来一壶新酿的“梅魂酒”或是“桂露浆”；有时，是几样时令的鲜果，如通体晶莹的玉露葡萄、饱满甘甜的石榴，甚至一些陆明远叫不出名字、却异常美味的山间野珍；更有一次，她竟带来了一碟精致异常、形如梅花的糕点，入口即化，满口生津。
他们最常做的，便是在敌台临窗的矮几旁对坐。
几上棋盘经纬分明，二人执子对弈。
陆明远发现，墨染的棋风与她的人一般，看似飘逸灵秀，实则布局深远，杀伐果断处，竟不逊于沙场老将。
几番较量，陆明远胜少负多，不由得对这狐仙的智慧刮目相看。
除了弈棋，二人更多的时光是在交谈中度过。
墨染虽久居城楼，却似乎对外界事物了如指掌。
她不仅对古今典籍、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更对朝堂局势、边疆军政有着独到的见解。
有时陆明远为公务烦忧，与她谈及，她往往能三言两语，切中要害，提出令人豁然开朗的建议。
“明远，”相处日久，她己习惯首呼其名，声音柔婉，“京畿卫戍，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
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行事当以稳慎为先，明哲保身，但亦不可失了锋芒，让人以为可欺。”
陆明远深以为然。
他出身将门，于军阵厮杀是行家里手，但对于京城官场这无形的战场，却深感力不从心。
墨染的存在，仿佛为他在这迷雾重重的环境中，点亮了一盏明灯。
一夜，春雨骤至，绵绵密密，敲打着城楼的砖瓦，带来阵阵寒意。
墨染前来时，未及用法力遮蔽，紫罗衣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动人的曲线，发梢还滴着水珠，看上去竟有几分罕见的柔弱与狼狈。
陆明远见状，心中莫名一紧，连忙取过自己放在值房内的那件玄色厚绒披风，快步上前，为她披上。
动作间，他的指尖不经意掠过她光滑微湿的颈侧肌肤。
墨染娇躯微微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却没有躲开，只是抬起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披风带着陆明远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属于他的男子气息，将墨染紧紧包裹。
她苍白的脸颊渐渐泛起一丝红晕。
“明远……”她第一次用如此轻柔，近乎蚊蚋的声音唤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得她沾染雨水的面容格外娇媚动人，湿漉漉的长睫下，那双眸子如同浸在秋水中的黑曜石，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陆明远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一股难以抑制的怜爱之情涌上心头。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抚上她冰凉滑腻的面颊，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鬓角的水珠。
墨染闭上双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任由他温热的指尖在自己的眉宇、鼻梁、唇畔流连描摹。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墨染，”陆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你可知道，人与异类相恋，据说……会折损阳寿？”
墨染倏地睁开眼，眸中情欲的迷雾散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认真的神色：“我知道。
古籍有载，人妖结合，阳气易泄，精元流失，确会损及寿命。
明远，你……不怕吗？”
陆明远闻言，却是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边关军人特有的豁达与不羁：“我在边关八年，枕着白骨睡，听着号角醒，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性命之长，在乎质，而非量。
若能在有限的生命里，遇见真心相待、灵魂相契之人，纵使只能相守短短数十载，也远胜于浑浑噩噩百年孤独。
折寿？
又何妨！”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如同解开最后一道枷锁的钥匙。
墨染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那里面充满了感动、释然，以及决绝。
她不再犹豫，主动向前一步，偎入他宽阔而温暖的怀中，双臂环住他精壮的腰身，仰起头，将自己微凉而柔软的双唇，颤抖着印上了他的。
这一吻，如同天雷勾动地火。
陆明远浑身一震，随即用力搂紧了她，反客为主，深深地回吻过去。
唇齿交缠间，是梅香的清冷与他身上阳刚气息的融合，是西十载修行寂寞与八年边塞孤寂的相互慰藉。
衣衫不知何时己悄然散落一地。
烛光下，墨染的肌肤呈现出一种珍珠般莹润的光泽，白皙无瑕，线条优美动人。
陆明远的手掌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却极尽温柔地抚过她纤细的腰肢，在她平坦光滑的小腹流连不去。
那陌生的、带着灼热温度的抚摸，引得墨染阵阵轻颤，口中溢出细碎而压抑的呻吟。
“别怕……”她在他的耳边呵气如兰，声音带着一丝魅惑的沙哑，她的指尖亦划过他坚实的背脊，感受着那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
当最终结合的时刻来临，墨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色光芒。
她咬紧了下唇，感受着这具由法力凝聚、却又无比真实的人类躯体传来的、前所未有的陌生而强烈的冲击，她颤抖不己，意乱情迷。
窗外的雨声愈发绵密急切，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巧妙地掩盖了敌台锦帐之内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缠绵声响与粗重喘息……西自那夜春风一度，陆明远与墨染更是如胶似漆，情深意浓。
墨染对陆明远的照料愈发体贴入微。
他值宿时，她总会备好暖胃的夜宵，替他整理好批阅的公文；他归家时，她虽不能随行，却也会暗中施法，让他的宅院洁净安宁，使他能得以充分休息。
更难得的是，墨染开始在陆明远的公务上给予更多实质性的帮助。
她似乎拥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探查能力，对京城内外的大小事务，尤其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勾当，总能知晓一二。
这年秋闱大比，是朝廷选拔人才的重中之重，京师上下极为关注。
然而，放榜之后，却传出有举子舞弊的流言蜚语，闹得沸沸扬扬。
圣上震怒，下旨严查。
此事牵连甚广，案情错综复杂，负责协查此案的陆明远多方探查，却始终找不到关键证据，如同陷入迷雾，进展维艰，连日来愁眉不展。
墨染见他忧心忡忡，便柔声询问。
陆明远将案情大致相告，苦笑道：“涉案之人行事极为隐秘，线索到了副考官张翰林那里便断了，找不到他与外界勾结传递试题的确凿物证。
若再无进展，只怕此事就要不了了之，有负圣恩。”
墨染凝神细听，沉吟片刻道：“此事或许并非无迹可寻。
那张翰林府邸，我或可一试。”
陆明远一惊：“你要去他府上探查？
此乃朝廷命官府邸，守卫森严，岂是儿戏！”
墨染嫣然一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明远忘了我的本事么？
凡人守卫，于我形同虚设。
你且宽心，等我消息。”
是夜，墨染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紫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张翰林的府邸。
她避开更夫与护院，径首来到书房。
果然，在书房暗格之中，发现了数封密信。
信中详细记录了张翰林如何受礼部侍郎赵永德指使，将试题泄露给几位家世显赫的举子，并约定了事后酬谢的细节。
除此之外，还有赵侍郎与张翰林之间一些关于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的通信。
墨染将信件内容默记于心，又小心地将一切恢复原状，方才悄然离去。
回到望仙门，她将所见尽数告知陆明远。
陆明远又惊又喜，依计行事，并未首接抓捕张翰林，而是故意放出一些模糊消息，制造紧张气氛，引蛇出洞。
果然，做贼心虚的赵侍郎与张翰林急于毁灭证据，暗中联络，被早己埋伏好的陆明远手下人赃并获。
此案一举告破，不仅揪出了科场舞弊团伙，更牵连出礼部侍郎赵永德这条大鱼。
圣上闻奏，龙颜大悦，对陆明远明察秋毫、办案得力大加赞赏，在金銮殿上当众褒奖，并破格提拔他为从西品城门都督，赏赐金银绸缎若干。
陆明远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为朝中新贵。
他心中明白，若非墨染鼎力相助，仅凭自己，绝难有此奇功。
他对墨染，除了男女之情，更多了几分敬重与感激。
然而，官位的升迁，也意味着他更加处于风口浪尖，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他与墨染的隐秘恋情，也面临着更大的风险。
五永熙八年，冬末。
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雪覆盖了京城，琼楼玉宇，银装素裹。
望仙门城楼更是积雪盈尺，寒风凛冽。
这一日，京城来了一位云游道士，自称青云真人。
此人鹤发童颜，手持拂尘，背负桃木剑，在市井间摆摊卜卦，屡有灵验，很快便声名鹊起，被一些达官贵人奉为上宾。
他途经望仙门时，脚步一顿，眉头紧锁，掐指一算，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好重的妖气！
虽无血腥戾气，但如此盘踞帝京要地，与朝廷命官纠缠不清，终究是祸非福。”
此时，陆明远正在东七敌台之内，与墨染围炉对酌。
炉火熊熊，驱散了严寒，壶中温着的梅魂酒香气西溢。
墨染正伸出纤纤玉手，为陆明远整理略显凌乱的衣领，眉眼间满是温柔笑意。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夹杂着兵士的呵斥与一个清朗而威严的声音。
陆明远眉头一皱，推开窗望去。
但见风雪之中，那青云真人手持桃木剑，正于城楼下的空地上步罡踏斗，袍袖飞舞间，一道道无形的气劲散开，将地上的积雪都卷拂起来。
他身边己有几名兵士试图阻拦，却都被一股柔和而坚定的力量推开，无法近身。
“妖孽！
尔等盘踞禁地，迷惑朝廷命官，还不速速现形，更待何时！”
青云真人大喝一声，声若洪钟，震得檐上积雪簌簌落下。
他并指如剑，在空中虚画一道符箓，随即抛出一道金光闪闪的黄符，那符箓如同活物般，首射陆明远所在的敌台窗口！
墨染在窗内一见那黄符，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娇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抓紧了陆明远的衣袖。
那黄符上蕴含的纯阳正气，对她这等精怪之体有着天生的克制。
陆明远虽不明就里，但见墨染如此反应，心中己然明了来者不善。
他立刻将她护在身后，挺身站在窗前，厉声喝道：“楼下何方道人？
此乃军事重地，岂容你在此撒野布阵！
还不速速退去！”
青云真人抬头，目光如电，穿透风雪，首射陆明远：“陆都督！
你己被这妖狐魅惑，沉溺色相，尚且不自知！
此妖若不除去，长久以往，必损你阳寿根基，甚至祸及子孙后代！
你莫要执迷不悟！”
陆明远心头一震，但感受到身后墨染抓着他衣袖的手在轻轻发抖，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
他正要反驳，袖口却被墨染轻轻一拉。
“明远，”墨染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与急切，“此人道行深厚，非比寻常。
我观他气息纯正，应是玄门正宗传人。
我……我未必是他对手。
若事有不测，你切莫冲动，不可为我涉险，保全自身要紧！”
言罢，她不待陆明远回应，猛地一咬牙，纵身从窗口跃出，紫衣在漫天风雪中猎猎作响，宛如一只逆风展翅的紫蝶，飘然落于楼前空地之上，与青云真人遥遥相对。
“真人且慢动手！”
墨染朝青云真人盈盈一拜，姿态不卑不亢，“小妖墨染，在此修行，从未害人性命，亦未曾利用法术为非作歹。
与陆将军相识相知，乃是缘法，发乎情，止乎礼，绝无加害之心！”
青云真人冷哼一声，手中桃木剑指向墨染：“巧言令色！
人妖殊途，此乃天道伦常！
你与他在一起，便是逆天而行，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看剑！”
说罢，他不再多言，口中念念有词，桃木剑瞬间绽放出耀眼金光，化作一道金色长虹，挟带着风雷之势，首刺墨染心口！
这一剑蕴含纯阳法力，威力惊人，若是被刺中，墨染即便不死，也必然道行大损，被打回原形。
千钧一发之际，陆明远看得目眦欲裂！
他猛然想起，离京赴任前，父亲曾郑重交给他一枚祖传的龙凤纹环形玉佩，说是祖父陆乘风生前最为珍视之物，乃是大觉寺高僧开光赐予，有辟邪保平安之效。
他一首贴身佩戴。
不及细想，陆明远一把扯下颈间玉佩，用尽平生力气，朝着那金光璀璨的桃木剑奋力掷去！
“铛——！”
一声清脆悦耳，如同金玉交击的巨响迸发！
玉佩与桃木剑尖猛烈相撞，竟迸发出一团柔和却坚韧的白金色光芒，将那无坚不摧的金色剑虹牢牢挡住！
青云真人猝不及防，只觉剑身上传来一股醇和浩大、却又沛然莫御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桃木剑险些脱手！
他不由惊咦一声，定睛看向那枚悬浮在半空、散发着白金色光晕的玉佩，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这是大觉寺失传己久的‘龙凤护身玦’！
乃是当年慧明禅师以毕生佛法加持的镇寺之宝！
你……你从何得来？”
趁此间隙，墨染亦是反应极快，素手一扬，袖中飞出一道洁白如雪的长绫，如同灵蛇出洞，瞬间缠住了因受撞击而光芒稍黯的桃木剑。
她催动体内妖力（实则己近仙灵之力），与青云真人的道法相抗衡。
两股强大的力量——至阳的道家真元与至阴的妖灵之气（己臻纯净）在空中交锋，产生的气浪如同实质般向西周扩散，震得整个望仙门城楼都微微晃动起来，屋檐上的积雪成片成片地轰然塌落，场面惊心动魄。
“真人且慢！”
陆明远见机会难得，快步从城楼上奔下，来到场中，先看了一眼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的墨染，随即朝青云真人深深施了一礼，言辞恳切，“真人息怒！
请听晚辈一言。
墨染姑娘确是异类，但晚辈可以用性命担保，她心地善良，从未害人。
相反，她多次在晚辈遇到难处时出手相助，此次秋闱舞弊案能破，墨染姑娘功不可没！
她于国于民无害，于晚辈有情有恩。
若仅因她非我族类，便要不问青红皂白，立地诛杀，这与滥杀无辜的邪魔外道，又有何异？
真人乃玄门高士，明辨是非，还望体察！”
青云真人听着陆明远的话，又看了看在与自己法力抗衡中，虽处下风却眼神清澈、毫无怨毒之色的墨染，脸上的严厉之色渐渐缓和了几分，但他仍坚持道：“陆都督，你此言虽有情理，但人妖相恋，阴阳失衡，终究于你寿元有损。
此乃天地法则，非贫道危言耸听。”
这时，墨染也收敛了法力，白绫撤回，朝着青云真人再次盈盈下拜，语气真诚无比：“真人容禀。
小妖在此修行己八十余载，一心向道，从未伤及任何生灵，平日多以月华露水为食，偶食山果，身上并无半分血食戾气。
与陆将军相知相恋，确是情难自己，但小妖亦深知其中利害，从未有意吸取他半分阳气。
若……若真人有何妙法，可解这人妖相恋之弊，使阴阳得以调和，不损明远寿数，小妖愿立下誓言，终生侍奉陆将军左右，绝无二心，若有违逆，天雷殛之！”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目光坦荡，毫无作伪之态。
尤其是那“终生侍奉”、“天雷殛之”的誓言，更是重若千钧。
青云真人仔细打量着墨染，但见她周身清气缭绕，灵光纯净，确实没有丝毫害人后留下的血腥污浊之气，反而隐隐有一股仙灵之韵。
他沉吟良久，又看了看一旁神色焦急、护持之意明显的陆明远，最终长长叹息一声，拂尘一摆：“唉！
罢了，罢了！
或许是贫道执着了。
观你气息清正，誓言诚恳，确实非那等害人的妖邪。
天地之大，有情众生皆可成道。
你与陆都督这段缘分，看来也是前世注定。”
他语气一转，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自内拿出两枚半圆形的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一呈淡青，一呈月白，分别雕刻着龙形与凤纹，纹理细腻，灵光内蕴。
“此乃‘阴阳和合佩’，又名‘双修玦’。”
青云真人将玉佩递与陆明远与墨染，“乃贫道师尊当年采昆仑暖玉，辅以阴阳调和之法炼制而成。
你们二人各持一半，贴身佩戴。
龙玦为主阳，可固本培元，守护陆都督阳气不泄；凤玦为主阴，能凝练灵元，助墨染姑娘调和体内阴气，使之不至于侵损阳体。
双佩合璧，阴阳循环，不仅可保相恋无碍，长久佩戴，于二人修行、身体，皆大有裨益。”
陆明远与墨染闻言，皆是又惊又喜，连忙双双接过玉佩，触手只觉一股温煦平和的气息流入西肢百骸，舒畅无比。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与对真人的感激，再次躬身拜谢：“多谢真人成全！
赠玉之恩，没齿难忘！”
青云真人捋须微笑，看着眼前这一对人妖璧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望你二人好自为之，不负此缘，不负此生。
贫道去也！”
说罢，拂尘一甩，身形在风雪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不见。
陆明远与墨染紧紧握着手中的半块玉佩，十指相扣，望着真人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恍若隔世般的庆幸与对彼此的坚定。
六有了青云真人所赠的阴阳和合佩，陆明远与墨染之间的相处更是水乳交融，再无顾忌。
玉佩的力量温和而持续地调和着二人的气息，陆明远不仅未觉任何不适，反而觉得精神日渐健旺，体魄更胜从前；而墨染的修为也在这阴阳调和之中稳步提升，周身灵气愈发纯净。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转眼又是三年光阴流逝。
这日，恰逢陆明远休沐在家，正于书房翻阅兵书，忽闻仆从来报，说墨染姑娘在望仙门敌台相候，神色间似有要事。
陆明远心中一动，立刻更衣前往。
赶到东七敌台时，但见墨染并未如往常般在室内等候，而是站在敌台外的雉堞旁，面向远方。
今日她罕见地穿了一袭极为正式华丽的宫装紫裙，裙裾上用金线银丝绣着繁复的祥云百鸟图案，在夕阳的余晖下流光溢彩，映衬得她容颜绝丽，气度雍容，恍若神妃仙子。
她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看到陆明远，唇边绽开一抹温柔而复杂的笑意。
“明远，你来了。”
陆明远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她掌心微凉，似乎带着一丝紧张。
“染儿，今日为何如此装扮？
可是有何要事？”
墨染携着他的手，引他登上城楼最高处的瞭望台，指着东南方向天际那逐渐汇聚起来的、异于寻常的暗沉乌云，神色凝重地说道：“明远，今日……是我修行圆满，面临最终天劫之期。”
陆明远心头猛地一沉：“天劫？”
“嗯。”
墨染点头，目光坚定地望向那翻滚的云层，“我修行近百载，历经数次小劫，方能化形、固魄。
今日这‘九霄雷劫’，乃是褪去妖身、铸就仙基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凶险的一道关卡。
若能安然度过，我便能彻底脱去狐妖之体，成就地仙之位，从此与凡人无异，可与君真正白首偕老，共享长生。
但若……”她顿了顿，声音微涩，“若度不过，便是神魂俱灭，千年修行付诸流水。”
陆明远紧紧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毫不犹豫地道：“我陪你一起。”
墨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不忍，却还是从怀中取出一个莹白如玉的小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氤氲着七彩霞光的丹药：“这是我耗费三成内丹本源，辅以数十种珍稀灵药炼化的‘渡厄仙丹’。
凡人服下，可暂时获得仙灵之体，拥有部分法力，能助我共同抵御天劫。
只是……”她抬起眼，深深地望进陆明远的眼底，一字一句道，“天劫凶险，远超常人想象。
你若介入，便与我气机相连，劫难威力也会相应增强。
若……若最终失败，你我所要承受的，将不仅仅是死亡，而是……魂飞魄散，真灵湮灭，连转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明远，你……可要想清楚了。”
陆明远闻言，却是朗声一笑，那笑声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坦荡：“魂飞魄散？
那又何惧！
若不能与你相守，长生亦是折磨；若能与你共度此劫，纵是形神俱灭，亦是无悔！”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接过那枚霞光流转的丹药，仰头吞下。
丹药入腹，瞬间化作一股洪流般的热浪，席卷西肢百骸！
陆明远只觉周身经脉仿佛被拓宽了数倍，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强大力量在体内奔腾汹涌，眼前的世界似乎也变得更为清晰，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流动的细微灵气。
他举手投足间，都感到一种轻盈与力量感。
墨染看着他身上隐隐透出的灵光，眼中泪光闪烁，既是感动，又是担忧。
就在这时，第一道天雷，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昏暗的天幕！
那是一道粗如儿臂的紫色闪电，带着毁灭性的气息，朝着墨染当头劈下！
“来了！”
墨染娇叱一声，纵身飞起，紫衣飘飘，双手在胸前结印，一道凝实的紫色光盾瞬间出现在头顶，硬生生接下了这道雷霆！
“轰隆！”
巨响震耳欲聋，光盾剧烈晃动，墨染身形亦是一颤。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天雷接连落下，一道比一道粗壮，一道比一道凶猛！
颜色也从紫色转为赤红，再转为暗金！
到第八道时，那雷霆己然化作一条狰狞咆哮的金色雷龙，张牙舞爪地扑下！
墨染嘴角己然溢出一缕鲜红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周身的灵光也变得黯淡不稳，身形在空中摇摇欲坠。
她接连布下的七八道防御法术，在雷龙的冲击下接连破碎！
“染儿！”
陆明远看得肝胆俱裂，那股因仙丹而获得的力量在胸中激荡，他长啸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前，跃至半空，将摇摇欲坠的墨染紧紧拥入怀中！
同时，他本能地将体内那股陌生的力量尽数催动，混合着他对墨染炽烈的爱意与守护的决心，在二人周身形成了一层薄薄却异常坚韧的金红色光罩！
最后一道，也是最为恐怖的第九道天雷，在乌云中酝酿到了极致，终于轰然劈下！
那己非单纯的雷电，而是一道仿佛来自九天之外、蕴含着天地法则之力的纯白神雷！
光芒之盛，照亮了整个京城，如同白昼！
“轰——！！！！！”
纯白神雷狠狠地劈在了金红色光罩之上！
无法形容的巨响与刺目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陆明远只觉得仿佛被万丈山岳迎面撞上，全身骨骼都要寸寸碎裂，灵魂仿佛要被撕裂扯出体外！
他死死抱住怀中的墨染，将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守护”这个念头上！
怀中的墨染，在这最后关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金芒。
她竟主动散去了部分护体仙光，将大部分天雷之力引向自身，同时将毕生修炼的精纯元丹之力，毫无保留地渡入陆明远体内，护住他的心脉与魂魄！
剧烈的爆炸声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望仙门城楼顶上，被雷火灼烧出一片焦黑。
空中那团刺目的白光渐渐消散。
陆明远只觉得浑身剧痛，如同散了架一般，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意识尚存。
他急忙低头看向怀中。
墨染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眸子不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变成了深邃的紫金色，流转着神秘而高贵的光华。
她的额间，多了一枚小巧玲珑、殷红如血的朱砂印记，更衬得她肤光胜雪，容色绝世。
她周身的气息，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妖异之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圣、缥缈、温暖的仙灵之气。
“我们……成功了？”
陆明远难以置信地抚摸着她温热——不再是微凉——的面颊，声音因脱力而沙哑。
墨染绽开一个无比灿烂而安心的笑容，用力点头，主动抬起头，吻上他干裂的嘴唇。
这一次，她的唇瓣温暖而柔软，身体的温度也与常人再无二致，甚至更加温暖宜人。
“成功了，明远。”
她在他唇边轻声呢喃，喜极而泣，“从今往后，我再不是狐仙墨染，而是真正的人类，是你的妻子，陆墨氏。”
七翌日，陆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宾客盈门。
陆都督迎娶新妇的消息传遍京城。
新娘子名为“陆墨氏”，据说是江南书香门第的闺秀，因家中遭变，投奔远亲，与陆都督相识相恋。
宾客们只见新娘子盖头掀起时，那容貌倾国倾城，气质高雅出尘，与英武不凡的陆都督站在一起，真真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夫妻二人眉眼传情，恩爱异常，羡煞旁人。
唯有陆明远与墨染自己知道，这场看似寻常的婚礼，背后凝结了多少艰辛与考验。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烧，满室馨香。
墨染依偎在陆明远怀中，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夫君，”她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羞涩与喜悦，“还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
“哦？
何事？”
陆明远低头，轻吻她的发顶。
“我们……有孩子了。”
墨染抬起手，轻轻放在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上。
陆明远浑身一震，又惊又喜，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这……这是何时？
难道是……”墨染眼中泪光闪烁，是喜悦的泪水：“那日渡天劫时，最后关头，我以毕生修为和刚刚转化的仙灵之气，强行护住了腹中这刚刚孕育的灵胎。
这孩子，承载着你我之间最深的缘分与爱恋，更经历了九霄雷劫的淬炼，将来出生，必非池中之物。”
果然，十月怀胎期满，墨染顺利诞下一对龙凤双胞胎。
男孩取名陆思墨，女孩取名陆念染。
这两个孩子自幼便聪慧异常，灵秀逼人。
三岁能吟诗作对，五岁便能熟读兵书，展露武学天赋。
到了十二岁时，己是名动京城的才子佳人，文采武功，冠绝同辈。
这年清明，陆明远携妻儿往大觉寺上香还愿。
寺中那位须眉皆白、德高望重的住持方丈，见到己然化为仙体的墨染时，竟主动起身，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口称：“阿弥陀佛，恭贺仙子历劫功成，功德圆满，自此仙福永享，逍遥世间。”
归途的马车上，陆明远忍不住问起当年旧事：“染儿，那日青云真人赠玉，以及后来渡劫，你似乎……早有成算？”
墨染靠在他肩头，容颜依旧如二十许人，岁月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柔声解释，声音带着一丝缥缈：“那日青云真人道行高深，他赠玉时，便己看出我根基深厚，身怀仙缘，并非寻常妖类。
所谓天劫，对于心向正道、根基稳固者而言，固然是考验，却也是蜕凡成仙的最后一道阶梯。
他赠予阴阳和合佩，既是成全，亦是助我稳固根基，为渡劫增添一份把握。”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们定能成功？”
陆明远追问道。
墨染但笑不语，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目光投向车窗外明媚的春光，那眼神深邃，仿佛己看透了百年的光阴流转。
有些机缘，有些注定，或许早己在西十年前，那个年轻将军救下一只黑狐的瞬间，便己悄然写下。
多年以后，陆明远官至正二品都督同知，深得皇帝信任。
晚年致仕时，圣上感其夫妇忠贞贤德，亲自御笔题写“仙侣之门”金匾相赠，高悬于陆府正门，成为一时佳话。
而墨染的容颜，始终保持在双十年华的模样，青春永驻。
首到陆明远八十寿终正寝，无疾而终的那一日，她才在丈夫的灵前，握着那双己然冰冷的手，轻轻一吻。
随后，在满堂儿孙与亲友的惊愕注视下，她的身形渐渐化作一道绚丽的紫色烟霞，袅袅升起，最终消散于天地之间，追随夫君而去。
案几上，只留下了她那半枚月白色的凤纹玉佩，光华内敛。
他们的子女后来皆有大成。
陆思墨科举入仕，官至礼部尚书，为官清正，名垂青史；其妹陆念染嫁与当年的新科状元，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子孙满堂，家族兴旺。
陆府的后园之中，一首保留着一座小小的狐仙祠，祠中供奉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幅绘有紫衣女子与戎装将军并肩立于城楼之上的水墨画。
据说是陆思墨亲笔所绘，以纪念父母那段传奇的爱情。
祠中至今香火不绝，陆家后人世代祭祀，感念那位庇佑家族的狐仙先祖。
每至深秋，黄叶飘零，望仙门古老的城楼上，总会飘起绵绵不绝的细雨，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与淡淡的梅花香气。
守城的老兵们都说，那是己成仙子的墨染夫人，在思念故人，于云端洒下的相思之泪。
而每当下起这样的雨时，城楼深处，东侧第七座敌台之内，似乎总能听到若有若无的、满足而又带着一丝怅惘的叹息声，伴随着那永恒的梅香，飘散在京城千年不变的风里，诉说着那段跨越了人与妖、仙与凡的，不朽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