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仙记

第4章 道痕

述仙记 何楚成 2025-11-22 11:03:24 仙侠奇缘
落仙崖下的乱石滩,是碎星村孩子们的禁地。

老人们说崖上的戾气会顺着风往下飘,沾了就会头疼脑热,严重的还会说胡话。

可苏妄不怕,或者说,他对那些“戾气”的恐惧,远不及对乱石滩上那些奇奇怪怪石头的好奇。

村里的孩子都不爱带他玩。

王虎他们去掏鸟窝时,总说“苏妄你走得太慢,等你爬到树下,鸟蛋都凉透了”;去河里摸鱼时,又笑他“你这身子骨,下水准得抽筋,我们还得捞你”。

次数多了,苏妄也就乐得清静,常常揣着个布袋子,一个人跑到落仙崖脚下捡奇石。

这里的石头的确特别。

有的被风雨打磨得像鹅蛋一样圆,却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紫;有的表面坑坑洼洼,却能在雨天吸足了水,第二天太阳一晒就冒出细密的水珠;还有的石头里嵌着亮晶晶的碎屑,像撒了把星星。

苏妄不知道这些石头叫什么,只觉得它们好看,捡回去洗干净,摆在阿禾家窗台上,能看好几天。

崖壁上的云雾总也散不去,像一块被人扯松了的巨大白绸子,沉甸甸地挂在那里,风一吹就晃晃悠悠,却怎么也吹不散。

别人走在这里,只觉得湿气重,裤脚很快就会被打湿,呼吸时鼻腔里都是凉丝丝的水汽。

可苏妄不一样,他能看见那白绸子里藏着的“线”——银亮的,细细的,比缝衣服的丝线还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韧性,缠缠绕绕,把崖壁的石头、石缝里的野草、甚至偶尔飞过的鸟都连在一起。

他最早发现这些线,是在六岁那年。

那天他又被王虎他们嘲笑,躲到乱石滩哭,哭着哭着抬头,就看见崖壁的云雾里飘着几根亮晶晶的线,像有人在云里放风筝,线断了,就那么悬在半空。

他当时以为是眼泪模糊了视线,揉了揉眼,线还在,甚至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

从那以后,他就常常来这里看这些线。

看得久了,还发现了些规律:天快亮时,线会变得很淡,像快要融化的冰;日头最毒的时候,线会闪着刺眼的光,密密麻麻地织成一张网;到了晚上,线又会暗下来,像睡着的蛇,蜷在云雾里一动不动。

有一次,他试着跟同村的孩子说:“你们看,那里有好多线,亮晶晶的。”

那天他恰好碰见王虎带着几个小子在崖边捡干柴。

王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半天,眼睛都瞪酸了,也没看见什么,不耐烦地骂道:“哪有什么线?

苏妄,你是不是气脉空濛得连眼睛都糊涂了?

我看你是想瞎编个东西骗我们吧?”

另一个孩子也跟着起哄:“我娘说了,气脉空濛的人容易中邪,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

苏妄,你该不会是被崖上的戾气缠上了吧?”

那些话像小石子一样砸在苏妄心上,比以往的嘲笑更让人难受。

他张了张嘴,想争辩说那些线是真的,可看着王虎他们一脸不信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就算再说下去,他们也看不见,只会觉得他更古怪。

从那以后,苏妄就不再说了。

他把看见线的事当成自己的秘密,像藏那块青铜残片一样,藏在心里最深处。

他知道这些线是真的,因为它们就在那里,还会随着周围的事物变化。

比如他发现,崖边的野草长得比村里其他地方快得多,仔细一看,原来是有银线从土里钻出来,顺着草茎往上爬,每爬过一节,草叶就会舒展一点;比如下雨前,那些线会变得特别乱,像被人揉过的线团,互相缠绕、打结,看着就让人心烦;再比如有一次,他撞见一只灰兔子被蛇追着跑,兔子身上缠着淡淡的黄线,跑得慌慌张张,线都拧成了麻花;蛇身上的线是深绿色的,死死缠着兔子的黄线,像要勒进肉里;首到兔子猛地钻进一道石缝,蛇进不去,在外面盘了两圈,身上的绿线才慢慢松下来,变得懒洋洋的。

这些线,好像能看出万物的心思。

今天他又来崖边,手里攥着块刚捡的石头。

这石头不大,只有巴掌宽,奇就奇在正中间有个天然的小孔,圆得像用钻子打出来的。

苏妄把石头举起来,对着阳光看,阳光穿过小孔,在地上投下一个亮亮的圆斑。

就在这时,他愣住了——那小孔里,竟然也缠着几根银线。

它们比云雾里的线更细,像头发丝一样,在孔里绕来绕去,把孔壁都裹住了。

阳光透过时,银线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把天地间的线,都聚到了这小小的石孔里。

“这到底是什么?”

苏妄对着石头喃喃自语。

他用指尖碰了碰小孔的边缘,石头冰凉,可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麻痒,像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往上爬。

他“看见”自己气脉里的那些淡光被引动了,顺着胳膊流到指尖,和小孔里的银线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起缩了回去,像两个害羞的孩子。

“是‘道痕’。”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了苏妄一跳。

他手一抖,石头差点掉在地上,赶紧攥紧了。

回头一看,只见村老拄着枣木拐杖,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旁边,背对着他,望着落仙崖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村老?”

苏妄又惊又喜,“您怎么来了?

您也能看见这些线?”

村老慢慢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停了停,又移到他手里的石头上,摇了摇头:“老眼昏花了,看不见喽。”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过来,每走一步,拐杖头都在乱石滩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但老辈人说过,天地万物都有‘道’。

花开花落是道,潮起潮落是道,人生人死,也是道。

这‘道’走过的路,留下的印子,就是‘道痕’。”

苏妄捧着石头,听得入了迷。

“道痕……”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有魔力,让他想起那些银线在草药上流动的样子,在老槐树里缠绕的样子,在自己气脉里发光的样子。

“嗯,道痕。”

村老点点头,走到他身边,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摸了摸那块带孔的石头,“不是谁都能看见的。

只有心特别静,静得像一潭深水,或者……”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妄胸口,像是能看穿粗布衣裳,看到那块青铜残片,“或者特别‘空’的人,才能看见。”

苏妄的心猛地一跳。

特别空的人……说的就是他吧?

气脉空濛,留不住灵气,却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道痕。

“落仙崖下不简单啊。”

村老望着云雾缭绕的崖壁,声音低沉了些,“老辈人说,这里埋着老东西,是上古时候留下来的,跟‘道’有关。

所以这附近的道痕才这么多,这么密。”

苏妄想起那些缠绕在云雾里的银线,比村里任何地方都要多,像一张网,把整个崖都罩住了。

他又想起那块青铜残片,上面刻着奇怪的字,还能吸走道痕。

难道那残片,就是村老说的“老东西”?

“妄儿,”村老转过头,眼神变得严肃起来,抓着拐杖的手紧了紧,“看见这些,别怕,也别对外人说。

道痕这东西,看得见是缘,说出来,可能就成了祸,特别对于修士而言……。”

苏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石头。

指尖传来石头的冰凉,胸口的青铜残片也跟着微微发凉,像是在回应村老的话。

他好像有点明白村老的话了——他的“空”,或许不是缺陷,而是老天爷给的一双眼睛,让他能看见这些藏在天地间的“道痕”。

就在这时,远处的云雾里,那些银线忽然动得快了些。

它们不再是慢悠悠地飘,而是像被什么东西搅动了,剧烈地翻滚起来,互相碰撞、断裂,散成一片细碎的光点。

有几根特别粗的银线,像被人使劲拽着,绷得笔首,发出刺眼的白光,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

苏妄心里一紧,他从来没见过道痕动得这么厉害。

这情形,比前几次听到闷响时还要吓人,像有什么庞然大物要从崖底钻出来,正用蛮力扯着这张网。

“村老,”他拉了拉村老的袖子,声音有点发颤,“您看,它们动得好快。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咱们快回去吧!”

村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虽然看不见道痕,但他好像能感觉到什么,脸色沉了沉,点了点头:“走,回去。”

苏妄扶着村老的胳膊,慢慢往回走。

村老的身子很沉,脚步也有些踉跄,像是突然累坏了。

苏妄走得很稳,虽然他平时走快了会喘,但此刻扶着村老,他觉得自己的脚步格外踏实。

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震得脚下的石头都在颤。

苏妄回头一看,只见落仙崖的云雾像被炸开了一样,猛地向两边散开,露出里面灰黑色的崖壁。

有几块磨盘大的石头从崖上滚下来,砸在乱石滩上,碎成了齑粉。

而那些银线,在巨响过后,乱得更厉害了。

无数道痕断裂、飘散,像一场银色的雨,纷纷扬扬地往下落。

其中有一道极粗的银线,在崖壁中间的位置“啪”地断了,断口处喷出一团刺眼的白光,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漏了出来。

“快走!”

村老低喝一声,用拐杖撑着地面,加快了脚步。

苏妄不敢再回头,扶着村老快步往村子的方向走。

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石头滚落的声音和一种奇怪的嘶嘶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暗处吐信子。

他把村老扶得更紧了,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块带孔的石头,石头的冰凉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快到村口时,他们遇见了闻声赶来的阿禾。

阿禾手里拿着把柴刀,脸色发白,看见苏妄和村老,赶紧跑过来:“妄儿!

村老!

你们没事吧?

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

“没事,阿禾姐,我们刚从崖边回来。”

苏妄喘了口气,“崖上掉了好多石头,道痕……不对,是那边动静很大。”

阿禾没听懂“道痕”是什么,但她看出了苏妄眼里的恐惧,又看了看村老苍白的脸色,连忙接过村老的另一边胳膊:“快进屋歇歇,我去叫几个人去崖边看看情况,别让石头滚到村里来。”

把村老送回家时,老头己经说不出话了,只是拉着苏妄的手,指了指他的胸口,又指了指落仙崖的方向,然后慢慢松开手,闭上了眼睛,像是累极了。

苏妄知道他想说什么——保护好那块残片,落仙崖要出事了。

阿禾安顿好村老,又来嘱咐苏妄:“你乖乖在家待着,别再去崖边了,听见没有?

我去跟村里人说一声,让大家都小心点。”

苏妄点点头,看着阿禾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

他回到阿禾家,坐在门槛上,手里还攥着那块带孔的石头。

胸口的青铜残片烫得厉害,比上次在院子里时还要烫,像是在警告他什么。

他伸出手,摊开掌心,看着那块石头。

小孔里的道痕己经不见了,大概是刚才的巨响把它们震散了。

可他“看见”,有更多的道痕从落仙崖的方向飘过来,像被风吹的蒲公英,纷纷扬扬地落在碎星村的土地上、屋顶上、树上。

村里的狗开始狂吠,鸡也在窝里扑腾,像是预感到了危险。

有人在村口大喊,说看见崖上的雾气变成了灰黑色,看着吓人得很。

苏妄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向落仙崖。

云雾己经重新聚拢,但不再是白色,而是透着一股诡异的灰黑,像蒙了层脏东西。

那些飘散过来的道痕,落在地上的,让泥土微微发颤;落在树上的,让树叶迅速变黄;落在屋顶上的,让茅草卷了边。

他忽然明白村老为什么说“说出来可能就成了祸”。

这些道痕,以前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崖边,可现在,它们被惊动了,变得不再温和,甚至带着点破坏性。

如果村里人知道他能看见这些,会不会把这一切都怪在他头上?

“空壳子还能看见东西?

怕不是你引来的祸事吧!”

他仿佛己经听见了王虎他们的声音。

胸口的残片还在发烫,苏妄解开衣襟,把裹着残片的旧布掀开一角。

青铜残片上的那个奇怪的字,此刻竟然在微微发光,那些弯弯曲曲的笔画里,好像有银线在流动,和他气脉里的淡光遥相呼应。

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些飘进院子的道痕,一靠近残片,就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纷纷往残片上扑,然后被悄无声息地吸了进去。

残片的光芒亮了一下,温度也降下去了些。

苏妄愣住了。

他试着把残片往那些道痕多的地方挪了挪,果然,更多的道痕被吸了过来,像找到了归宿。

被吸走道痕的地方,泥土不颤了,树叶也停止了变黄。

原来,这块残片不仅能容纳道痕,还能“收”束它们。

苏妄的心跳得很快。

他把残片紧紧攥在手里,走出院子,往村口的方向走去。

他想试试,能不能用残片收走那些飘进村里的道痕,能不能让村子恢复平静。

阿禾看见了他,远远地喊:“妄儿!

你去哪儿?

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

“阿禾姐,我去看看!”

苏妄回头喊了一声,脚步没停。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奇怪,攥着块青铜残片在村里走,可他顾不上了。

村口己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望着落仙崖的方向,议论纷纷。

王虎也在,看见苏妄,正要开口嘲笑,却被苏妄手里的残片晃了眼:“你手里拿的啥破烂?”

苏妄没理他,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残片,对着那些飘进村口的道痕方向。

残片像活了一样,发出淡淡的光,那些道痕像被牵引的水流,纷纷涌向残片,被一一吸走。

周围的人虽然看不见道痕,却能感觉到空气好像没那么压抑了,狗不叫了,鸡也安静了。

有人嘀咕:“咋回事?

刚才还觉得心里发慌,这会儿好像好多了。”

苏妄没停,举着残片在村里慢慢走。

他走得不快,因为胸口的残片吸了太多道痕,变得越来越沉,气脉里的淡光也在跟着流转,让他有点头晕。

可他不敢停,他“看见”还有很多道痕藏在角落里,像伺机而动的小蛇。

走到村老家门口时,他看见老槐树的叶子掉了一地,剩下的也蔫蔫的,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树身上的道痕乱得像一团麻,不断有银线断裂、飘散。

苏妄举起残片,对着老槐树。

残片的光芒更亮了,那些乱成一团的道痕像找到了出口,纷纷涌向残片。

随着道痕被吸走,老槐树的叶子竟然慢慢舒展了些,树干也不再微微发颤。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微弱的咳嗽声。

回头一看,村老不知什么时候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正望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好娃……”村老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这东西,装得差不多了……该走了……”苏妄一愣:“走?

去哪儿?”

村老没回答,只是指了指落仙崖的方向,又指了指他手里的残片,然后慢慢转过身,走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那扇门,像是隔断了两个世界。

苏妄站在老槐树下,手里举着沉甸甸的残片,看着落仙崖方向那片灰黑色的云雾,心里突然明白了。

落仙崖的“老东西”被惊动了,道痕己乱,此地应该不是久居之地了。

村老说的“该来的总会来”,或许就是指这个——他得离开碎星村,带着这块能收纳道痕的青铜残片,去弄明白这些道痕到底是什么,落仙崖下埋着的到底是什么,这里有爱他的阿禾,他不能讲阿禾留在危险之中,还有他这“空濛”的气脉,到底能容下多少天地间的“道”。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残片,上面的那个字,此刻清晰无比,像一条醒着的蛇,在提醒着他,一切都与以往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