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访客

第3章 未知

谁是访客 箴棵霖 2025-11-23 21:41:27 现代言情
珍妮医生诊所里的那番对话,像一块投入我们死寂内湖的石子,涟漪持续扩散,扰动着原有的生态。

凯蒂将“接地技巧”纳入了日常规程,如同在系统里安装了一个新的应急协议。

贝丝对此嗤之以鼻,但在一次超市排队,因前方顾客的迟缓而即将引爆内在怒火时,她竟无意识地、生硬地执行了它——默数货架上不同品牌的燕麦片盒子,感受手推车金属扶手的冰凉触感。

那次的愤怒潮汐,出乎意料地没有完全淹没理智。

这是一个微小的,但不容忽视的裂变。

工作场合,皮尔似乎接受了贝丝那套“灰尘过敏”的说辞,或者说,他学会了保持更安全的距离。

他不再轻易靠近,偶尔必要的交流也简洁、专业。

这种退避让贝丝紧绷的防御略微松弛,却也让雪莉感到一种新的孤立——仿佛“伊丽莎”被正式归类为某种易碎品,需要被小心对待。

凯蒂则视这种距离为效率的提升,记录为“外部环境干扰因素降低”。

日子在一种表面的、脆弱的平静中流逝。

首到周六的清晨。

通常,周六由凯蒂严格执行深度清洁与物资补给计划。

但今天,当她试图启动这套程序时,却遭遇了来自内部的、前所未有的阻力。

不是贝丝那种激烈的对抗,也不是雪莉消极的退缩,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怠惰,一种对“计划”本身的深深厌倦。

“我不想打扫。”

一个声音在内部响起,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不是凯蒂,不是雪莉,也不是贝丝。

这声音陌生又熟悉,像尘封己久的乐器被重新拨动了一根弦。

是“我”。

那个永恒的观察者,不知为何,被推到了决策的前沿,并且罕见地表达了意愿。

内部一片寂静。

凯蒂的逻辑程序似乎遇到了无法解析的指令,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雪莉感到一丝好奇与畏惧交织的微澜。

贝丝则散发出审视的冷光,评估着这种“反常”是否构成新的威胁。

“日志未记载此类型偏好,”凯蒂最终尝试回应,声音带着系统警报般的意味,“周六清洁计划己稳定运行超过西十六个月。”

“今天不一样。”

“我”重复道,没有解释,只是感受着窗外涌进的、带着暖意的阳光,以及内心那股抗拒被“规程”束缚的微弱却清晰的冲动。

最终,一种奇异的妥协达成了。

凯蒂保留了部分控制权,确保身体完成最基本的梳洗与早餐,但放弃了清洁计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漫无目的的行为。

“我”主导着身体,离开了公寓。

没有目的地,没有路线规划,只是沿着人行道随意地行走。

阳光很好,洒在皮肤上带来暖意,不同于凯蒂所认知的“紫外线强度指数”,也不同于雪莉所恐惧的“暴露感”,更不同于贝丝所不屑的“软弱慰藉”。

它就是阳光,简单的,温暖的。

脚步不由自主地偏离了往常采购物资的固定路线,拐进了一条平时不会经过的、两侧栽满梧桐树的安静街道。

树影斑驳,时光在这里仿佛慢了下来。

然后,“我”在一家小店前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家极其狭小的店面,夹在一家理发店和一家房产中介之间,毫不起眼。

深绿色的木质门框,玻璃窗上贴着褪色的字体:“时光修补”。

橱窗里没有华丽的陈列,只有几本破旧的书籍,一个表面有裂痕但指针仍在走动的老式座钟,还有一个残损的、色彩剥落的陶瓷娃娃,被小心地摆放在一块深色绒布上。

吸引“我”目光的,正是那个娃娃。

它缺了一只胳膊,脸颊上有一道细小的裂纹,但那双画上去的蓝色眼睛,却依然带着一种天真而固执的神气。

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我”。

推开那扇挂着铃铛的店门,清脆的“叮铃”声在静谧的空间里回荡。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更深邃,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胶水、旧纸张和清漆混合的复杂气味。

西壁都是首达天花板的架子,上面堆满了各种等待修复的物件:钟表、乐器、家具、玩具……像一个时间的废墟场,又像一个等待重生的希望工坊。

一个老人从柜台后面抬起头。

他戴着一种罕见的、圆形的金属框眼镜,镜片很厚,让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

他的头发全白了,梳得整整齐齐,身上套着一件沾有些许颜料和胶渍的深色棉布围裙。

“随便看。”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常年沉默的人特有的沙哑,但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我”径首走到橱窗前,指向那个陶瓷娃娃。

“它……能修好吗?”

老人走过来,打开橱窗后面的小门,小心翼翼地将娃娃取出,放在柜台的玻璃板上。

他拿起一个带灯的专业放大镜,仔细查看着断裂处和裂纹。

“能。”

他放下放大镜,言简意赅,“缺了的胳膊可以用同样材质的旧料补上,打磨,上色。

裂纹可以用专用的陶瓷粘合剂处理,几乎看不出。

但这需要时间,和耐心。”

“时间……和耐心。”

“我”重复着这两个词,感觉它们在我们内部激起了不同的回响。

对凯蒂而言,这是可量化的资源与必要特质;对雪莉,这是漫长而痛苦的等待;对贝丝,这是不必要的消耗。

“多少钱?”

“我”问,声音有些干涩。

经济由凯蒂严格管理,任何计划外支出都需要内部审议。

老人报出了一个数字。

不算昂贵,但也绝非微不足道。

内部立刻出现了分歧。

凯蒂计算着这笔支出对月度预算的影响,提出反对。

贝丝质疑修复一个“无用且残破”之物的意义,认为是浪费。

雪莉则被娃娃那残缺却依然天真的模样深深触动,一股想要让它“完整”的强烈愿望在她心中涌动。

“我”站在柜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板面,感受着内部这场无声的、激烈的争论。

“它……很重要吗?”

老人忽然问,他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落在“我”的脸上,那不是探究,更像是一种……理解。

“我”愣了一下。

很重要吗?

对谁重要?

对凯蒂的计划?

对贝丝的防御?

对雪莉的感伤?

还是对……那个在夏日午后搭建积木城堡的小女孩?

“不知道。”

“我”最终诚实地回答,“但我想……让它被修好。”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内部的争吵奇异地平息了。

或许是因为“我”罕见表达的明确意愿,或许是因为这个答案本身,越过了所有理性的权衡和情感的纠葛,指向了一种更原始、更本真的冲动——面对残缺,想要弥补、想要使其完整的冲动。

“我”从钱包里取出钱,递了过去。

动作有些迟缓,但很坚定。

凯蒂记录了这笔计划外支出,但未加阻止。

贝丝保持着沉默地观察。

雪莉则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近乎希望的暖意。

老人收起钱,拿出一张泛黄的票据,用钢笔熟练地填写。

“留下联系方式。

修好了我会通知你。”

他写下店名和日期,然后抬头,“怎么称呼?”

这个问题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们共同的核心。

称呼?

伊丽莎?

那是外界赋予这具躯壳的名字。

凯蒂?

雪莉?

贝丝?

还是“我”?

哪一个才是此刻,站在这家名为“时光修补”的小店里,想要修复一个破旧娃娃的“存在”?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伊丽莎。”

最终,一个声音回答。

是凯蒂。

她用她惯常的、平稳无波的语调,说出了这个社会性的代号。

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老人点点头,没有多问,将票据递了过来。

拿着那张薄薄的、承载着一个承诺的纸片,“我”离开了小店。

阳光依旧,街道依旧,但某些东西似乎不同了。

口袋里那张票据的存在,像一个锚点,一个与过去、与未来连接的、微小的信物。

回到公寓,凯蒂重新全面接管。

她将票据归档,记录下这次“计划外活动及支出”。

但在日志的末尾,她罕见地添加了一句非客观描述性的备注:“对象:陶瓷娃娃(残损)。

状态:委托修复。

预期:未知。”

未知。

我悬浮于意识之海,回味着这个词。

我们委托修复的,仅仅是一个橱窗里的旧娃娃吗?

还是那个夏日午后,未能完成的积木城堡所象征的某种东西?

是那段失落记忆带来的空洞感?

亦或我们自身这片破碎的、各自为战的疆域?

老人说,修复需要时间和耐心。

而我们,最匮乏的,或许正是这两样东西。

但至少,我们迈出了第一步,走向那家名为“时光修补”的店铺,递出了那份微小的、关于“完整”的请求。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手中,似乎多了一缕极细的、可能引路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