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银杏与旧时光
第3章 卡式录音机与未完成的歌
苏离川把卡式录音机放在柜台时，晨露正顺着书店的雕花木窗往下淌。
顾青衣踩着七点半的阳光走进来，帆布包上的铜银杏叶撞在玻璃门上，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麻雀。
“比约定的早了一刻钟。”
他用软布擦拭录音机的金属外壳，指纹擦过 “上海牌” 三个字时顿了顿 —— 这是爷爷 1985 年在旧货市场淘的，机身上还留着他用红漆补的小斑点，像散落的星星。
顾青衣把保温桶放在临窗的藤椅上，蒸汽掀开盖子一角，桂花香漫出来，缠着书架间的灰尘跳舞。
“熬柠檬膏时多放了把桂花，” 她弯腰从帆布包里掏出素描本，铅笔在纸上勾勒出录音机的轮廓，“外婆以前总说，桂花和银杏最配，就像...就像书和咖啡。”
苏离川接过话头，指尖触到她画纸上未干的铅笔线，“你素描本第 37 页写过。”
顾青衣的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黑点。
“你偷看我画本？”
她把素描本往怀里拢了拢，耳尖红得像被晨光吻过，“那页画的是... 是你擦书架时的背影。”
苏离川转身去泡柠檬水，陶瓷杯碰撞的轻响里藏着笑意。
他当然记得那页 —— 顾青衣画他时特意放大了左手虎口的疤痕，旁边用小字标着 “搬书箱时划伤的，要记得涂药膏”。
昨晚他翻到这页时，台灯的光晕落在字迹上，像层温暖的膜。
录音机在上午十点忽然出声。
顾青衣正蹲在第七排书架前整理旧书，《雪国》塑封里的银杏叶被风卷到地上，她伸手去捡时，听见 “滋滋” 的电流声从柜台方向传来。
“是磁带卡壳了吗？”
她抱着书跑过去，发梢扫过柜台边缘的铁皮饼干盒，盒盖弹开条缝，露出里面卷着的银杏叶标本 —— 是去年深秋从她帆布包上掉下来的那片。
苏离川正用螺丝刀撬开录音机的舱门，金属零件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不是卡壳，” 他指尖捏着团棉签，小心翼翼地擦着磁头，“是磁粉氧化了，得慢慢清。”
顾青衣的下巴搁在柜台上，睫毛在录音机上投下扇形的影子。
“像给老物件卸妆。”
她忽然伸手碰了碰机身上的红漆斑点，“这些星星是爷爷画的？”
“嗯，” 苏离川的棉签在磁头上来回滑动，“他说录音机是有灵性的，标上记号，就能记住所有想听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饼干盒里翻出个牛皮纸信封，“这个给你，昨晚在爷爷的樟木箱底找到的。”
信封里是叠泛黄的乐谱，《银杏树下的约定》五个字用钢笔写在封面，边角处画着两只交握的手，手腕上各戴着片银杏叶。
顾青衣的手指抚过第三页的折痕 —— 那里有滴褐色的水渍，像风干的泪。
“是外婆的字迹。”
她的声音发颤，指尖在 “霜降” 两个字上停住，这页的音符旁写着行小字：“明瑞说，等学会这首歌，就把银杏巷的墙刷成鹅黄色。”
苏离川往茶杯里续热水，水汽模糊了他的侧脸。
“爷爷的信里提过，” 他看着她把乐谱按在胸口，像捧着易碎的月光，“1986 年的霜降，他买了三桶鹅黄色油漆，等你外婆回来刷墙，结果...结果外婆去了杭州学画画，一去就是三年。”
顾青衣接话时，铅笔在素描本上画了个小小的油漆桶，旁边标着 “银杏巷 37 号，未完成的鹅黄色”，“外婆的相册里有张杭州的照片，她站在西湖边，手里举着片银杏叶，背后的邮戳是 1987.10.23。”
苏离川的动作顿了顿。
1987 年 10 月 23 日，正是《红楼梦》扉页上 “赠青衣，霜降” 的日子。
他忽然明白，有些约定从来不是单方向的，就像银杏叶总要等到秋天，就像他和她总会在旧书市遇见。
正午的阳光斜斜切过书店，在地板上拼出块菱形的光斑。
顾青衣把磁带塞进录音机时，指腹蹭到卷带轴上的铁锈，像触到时光的痂。
“要试试吗？”
她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点灰尘，在光里闪了闪。
苏离川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录音机发出齿轮咬合的轻响，像老座钟在报时。
磁带转动的 “滋滋” 声里，顾青衣外婆的声音带着电流的震颤涌出来，跑调的旋律缠着桂花香漫过书架：“银杏叶黄了又绿，我还在等你说的约定... 墙要刷成鹅黄色，像初春的阳光落在你看书的窗台...”歌声在 “窗台” 两个字处戛然而止，磁带卡住的 “咔啦” 声惊得顾青衣猛地按住录音机，指节泛白。
“后面还有一段，”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风揉皱的银杏叶，“外婆说要唱‘书坊的藤椅上，要躺着两个看晚霞的人’。”
苏离川握住她按在录音机上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
“我们可以自己填完。”
他从柜台下翻出本五线谱，是去年收的旧物，扉页上有孩童涂鸦的音符，“你记旋律，我来写词。”
顾青衣的铅笔在五线谱上跳跃时，苏离川开始整理上午收来的旧书。
在本 1990 年版的《席慕容诗集》里，他发现夹着张电影票根 ——1993 年的《霸王别姬》，座位号是 3 排 7 号，和银杏巷的门牌号一样。
票根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念英说程蝶衣的水袖，像极了银杏飘落的样子。”
“你看这个。”
他把票根放在顾青衣的画纸上，正落在未完成的乐谱旁。
顾青衣的笔尖悬在半空。
“外婆的相册里有张电影票，” 她忽然起身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钥匙链是片银杏叶形状，“也是《霸王别姬》，座位 3 排 8 号。”
两张票根拼在一起时，阳光恰好掠过 “3 排 7 号” 和 “3 排 8 号” 的字样，像两只手在时光里交握。
苏离川忽然想起爷爷信里的话：“小川，有些错过不是终点，是为了让后来人走得更稳。”
午后的书店进来位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拄着的拐杖头包着铜皮，敲在地板上发出 “笃笃” 的响。
“小伙子，有 1987 年的《大众电影》吗？”
她的银发在光里泛着白，像落满了银杏巷的霜，“我家老头子念叨了半辈子，说当年在电影院门口掉了本，封面是《红高粱》的海报。”
顾青衣从第八排书架抽出本泛黄的杂志，塑料封面己经发脆。
“您看是这本吗？”
她指着封底的借阅记录，“1988 年 3 月 7 日，有人借过，备注写着‘给念英垫花盆’。”
老太太的拐杖 “哐当” 掉在地上。
“是他的字！”
她哆嗦着摸出块手帕，里面包着半片银杏叶，边缘用红线缝过，“我就是念英，沈念英。”
苏离川和顾青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顾青衣蹲下去捡拐杖时，发现杖头的铜皮上刻着个小小的 “瑞” 字，和爷爷樟木箱里那把铜钥匙上的字一模一样。
“您... 您不是去年霜降...” 顾青衣的声音带着颤，像被风卷着的银杏叶。
沈念英笑起来，皱纹里盛着阳光。
“那是骗街坊邻居的，” 她用手帕擦了擦杂志封面，“明瑞走后（苏离川爷爷三年前去世），我就搬到了城郊养老院，总想着回来看看，又怕...怕触景生情？”
苏离川递过柠檬水，杯壁上的狐狸贴纸蹭到老太太的手背，“爷爷临终前也总说，怕您来了认不出银杏巷。”
沈念英的手指在 “给念英垫花盆” 的字迹上停留很久。
“他总这样，” 她的眼眶红了，“当年我去杭州学画，他怕我惦记家里，每周都寄本杂志，在里面夹银杏叶，说这样我就知道院子里的‘英子’长得好不好。”
顾青衣忽然从帆布包里掏出那盘磁带，塞进录音机。
“外婆，您听这个。”
她按下播放键时，指尖在 “播放” 键上画了个小小的圈，像在给时光打结。
歌声再次响起时，沈念英的手指跟着旋律轻轻打拍子。
在磁带卡住的地方，她忽然开口接唱，声音虽苍老却带着当年的温柔：“书坊的藤椅上，要躺着两个看晚霞的人。
他擦书，她画画，银杏叶落满发间，像永不褪色的年轮...”顾青衣的铅笔在五线谱上飞快地移动，泪水滴在纸页上，晕开了未干的音符。
苏离川站在柜台后，看着沈念英唱到 “永不褪色的年轮” 时，悄悄握住顾青衣的手，她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画着圈，像在刻下新的约定。
老太太离开时，把那半片银杏叶留在了《大众电影》里。
“替我种在‘英子’旁边吧，” 她拄着拐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笑了，“明瑞说过，银杏叶就算碎了，根也还连着呢。”
夕阳把书店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苏离川开始修理松动的第八排书架。
顾青衣蹲在旁边递螺丝刀，发梢扫过他的手背，像有羽毛在心上挠。
“下周去老房子，要不要带桶鹅黄色油漆？”
她忽然开口，铅笔在素描本上画了栋小房子，屋顶的烟囱冒着烟，像个省略号。
“再买把新刷子，” 苏离川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木屑落在她的帆布包上，“爷爷的工具箱里那把掉了根毛，刷不均。”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台下翻出个铁皮盒，“这个给你。”
盒子里是对银质手链，链节是银杏叶形状，扣环处刻着 “川” 和 “衣”。
“老城区银铺的师傅说，这个叫‘叶叶相扣’。”
他把刻着 “川” 字的那只给她戴上，指尖碰到她手腕的温度时，像触到初春的溪流。
顾青衣的手指在链节上轻轻摩挲。
“那我们还要买花籽，” 她翻开素描本的新页，画了片花圃，旁边标着 “虞美人、波斯菊、向日葵”，“外婆说向日葵总朝着太阳，像永远不会迷路的孩子。”
“还要带猫粮，” 苏离川补充道，用铅笔在向日葵旁边画了只三花猫，“山下的流浪猫昨天跟着我到了半山腰，像在带路。”
顾青衣的笔尖在猫尾巴上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像我风衣上沾的猫爪印？”
她忽然想起早上苏离川擦柜台时，偷偷用软布蹭她风衣下摆的泥点，“你是不是嫌我弄脏了你的宝贝书架？”
“不是。”
苏离川从饼干盒里掏出片银杏叶标本，放在她画的猫旁边，“是怕你洗风衣时伤了手，虎口的疤还没好呢。”
顾青衣的铅笔在纸上戳出个洞。
她忽然起身，帆布包上的铜银杏叶撞在苏离川的胸口，像颗跳动的小心脏。
“那... 那我今晚去你家，给你熬新的柠檬膏？”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书架间的回声听去，“顺便... 看看你阳台上的胧月。”
苏离川的螺丝刀 “哐当” 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看到顾青衣的帆布鞋上沾着片银杏叶，和他早上从老房子带来的那片一模一样。
“七点半，我在巷口等你。”
他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磁带的电流声磨过。
顾青衣跑出门时，风铃又响了。
苏离川看着她的帆布包消失在巷口，忽然发现她的素描本落在了藤椅上。
最后一页画着两只手牵在一起，戴着银杏叶手链，背景是老房子的银杏树下，花籽发了芽，旁边写着：“2023 年 10 月，与离川的约定，从卡式录音机开始，到永远。”
他把素描本放进柜台时，发现夹层里夹着张便签，是顾青衣的字迹：“其实外婆的磁带没坏，是她故意卡住的，她说要留段空白，让后来人填完属于自己的歌。”
暮色漫进书店时，苏离川开始收拾东西。
他把那盘磁带放进帆布包，旁边是给顾青衣的礼物 —— 本 1987 年的《吉他入门》，扉页上有爷爷的批注：“等念英回来，教她弹《银杏树下的约定》。”
巷口的路灯亮起时，他看到顾青衣站在老槐树下，帆布包上的铜银杏叶在光里闪着。
她手里提着个保温桶，另一只手藏在身后，像在藏着什么秘密。
“给你的。”
她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是株胧月多肉，叶片胖乎乎的，像只蜷着的猫，“从外婆家的花盆里分出来的，她说跟你阳台上那株是姐妹。”
苏离川接过胧月时，指尖碰到她的手链，银链相碰的轻响里，他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唱：“银杏叶黄了又绿，我们的约定，从卡式录音机开始，到...到永远。”
顾青衣接唱时，睫毛上沾着路灯的光，像落满了星星。
两人并肩往住处走时，秋虫在草丛里唱着歌。
顾青衣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天上的月牙：“像不像你爷爷录音机上的红漆斑点？”
苏离川抬头，看到月牙旁边的星星连成串，像未完成的乐谱。
“像极了。”
他握住她的手，手链在两人之间晃悠，像跳动的音符，“等周末去老房子，我们把剩下的歌词谱完吧。”
顾青衣在他掌心轻轻点头，像在给这个秋天盖章。
帆布包上的铜银杏叶随着脚步晃悠，撞在苏离川的帆布包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为那首未完成的歌，奏响新的序曲。
而书店的第八排书架上，那本 1987 年版的《红楼梦》静静躺着，扉页上 “赠青衣，霜降” 的字迹旁边，新添了行小字：“2023 年 10 月，与离川同谱一曲，终知岁月漫长，约定不散。”
窗外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投下的影子落在书页上，像个温柔的拥抱，守护着卡式录音机里未完的歌，和两个年轻人正在书写的，属于他们的银杏时光。
顾青衣踩着七点半的阳光走进来，帆布包上的铜银杏叶撞在玻璃门上，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麻雀。
“比约定的早了一刻钟。”
他用软布擦拭录音机的金属外壳，指纹擦过 “上海牌” 三个字时顿了顿 —— 这是爷爷 1985 年在旧货市场淘的，机身上还留着他用红漆补的小斑点，像散落的星星。
顾青衣把保温桶放在临窗的藤椅上，蒸汽掀开盖子一角，桂花香漫出来，缠着书架间的灰尘跳舞。
“熬柠檬膏时多放了把桂花，” 她弯腰从帆布包里掏出素描本，铅笔在纸上勾勒出录音机的轮廓，“外婆以前总说，桂花和银杏最配，就像...就像书和咖啡。”
苏离川接过话头，指尖触到她画纸上未干的铅笔线，“你素描本第 37 页写过。”
顾青衣的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黑点。
“你偷看我画本？”
她把素描本往怀里拢了拢，耳尖红得像被晨光吻过，“那页画的是... 是你擦书架时的背影。”
苏离川转身去泡柠檬水，陶瓷杯碰撞的轻响里藏着笑意。
他当然记得那页 —— 顾青衣画他时特意放大了左手虎口的疤痕，旁边用小字标着 “搬书箱时划伤的，要记得涂药膏”。
昨晚他翻到这页时，台灯的光晕落在字迹上，像层温暖的膜。
录音机在上午十点忽然出声。
顾青衣正蹲在第七排书架前整理旧书，《雪国》塑封里的银杏叶被风卷到地上，她伸手去捡时，听见 “滋滋” 的电流声从柜台方向传来。
“是磁带卡壳了吗？”
她抱着书跑过去，发梢扫过柜台边缘的铁皮饼干盒，盒盖弹开条缝，露出里面卷着的银杏叶标本 —— 是去年深秋从她帆布包上掉下来的那片。
苏离川正用螺丝刀撬开录音机的舱门，金属零件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不是卡壳，” 他指尖捏着团棉签，小心翼翼地擦着磁头，“是磁粉氧化了，得慢慢清。”
顾青衣的下巴搁在柜台上，睫毛在录音机上投下扇形的影子。
“像给老物件卸妆。”
她忽然伸手碰了碰机身上的红漆斑点，“这些星星是爷爷画的？”
“嗯，” 苏离川的棉签在磁头上来回滑动，“他说录音机是有灵性的，标上记号，就能记住所有想听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饼干盒里翻出个牛皮纸信封，“这个给你，昨晚在爷爷的樟木箱底找到的。”
信封里是叠泛黄的乐谱，《银杏树下的约定》五个字用钢笔写在封面，边角处画着两只交握的手，手腕上各戴着片银杏叶。
顾青衣的手指抚过第三页的折痕 —— 那里有滴褐色的水渍，像风干的泪。
“是外婆的字迹。”
她的声音发颤，指尖在 “霜降” 两个字上停住，这页的音符旁写着行小字：“明瑞说，等学会这首歌，就把银杏巷的墙刷成鹅黄色。”
苏离川往茶杯里续热水，水汽模糊了他的侧脸。
“爷爷的信里提过，” 他看着她把乐谱按在胸口，像捧着易碎的月光，“1986 年的霜降，他买了三桶鹅黄色油漆，等你外婆回来刷墙，结果...结果外婆去了杭州学画画，一去就是三年。”
顾青衣接话时，铅笔在素描本上画了个小小的油漆桶，旁边标着 “银杏巷 37 号，未完成的鹅黄色”，“外婆的相册里有张杭州的照片，她站在西湖边，手里举着片银杏叶，背后的邮戳是 1987.10.23。”
苏离川的动作顿了顿。
1987 年 10 月 23 日，正是《红楼梦》扉页上 “赠青衣，霜降” 的日子。
他忽然明白，有些约定从来不是单方向的，就像银杏叶总要等到秋天，就像他和她总会在旧书市遇见。
正午的阳光斜斜切过书店，在地板上拼出块菱形的光斑。
顾青衣把磁带塞进录音机时，指腹蹭到卷带轴上的铁锈，像触到时光的痂。
“要试试吗？”
她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点灰尘，在光里闪了闪。
苏离川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录音机发出齿轮咬合的轻响，像老座钟在报时。
磁带转动的 “滋滋” 声里，顾青衣外婆的声音带着电流的震颤涌出来，跑调的旋律缠着桂花香漫过书架：“银杏叶黄了又绿，我还在等你说的约定... 墙要刷成鹅黄色，像初春的阳光落在你看书的窗台...”歌声在 “窗台” 两个字处戛然而止，磁带卡住的 “咔啦” 声惊得顾青衣猛地按住录音机，指节泛白。
“后面还有一段，”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风揉皱的银杏叶，“外婆说要唱‘书坊的藤椅上，要躺着两个看晚霞的人’。”
苏离川握住她按在录音机上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
“我们可以自己填完。”
他从柜台下翻出本五线谱，是去年收的旧物，扉页上有孩童涂鸦的音符，“你记旋律，我来写词。”
顾青衣的铅笔在五线谱上跳跃时，苏离川开始整理上午收来的旧书。
在本 1990 年版的《席慕容诗集》里，他发现夹着张电影票根 ——1993 年的《霸王别姬》，座位号是 3 排 7 号，和银杏巷的门牌号一样。
票根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念英说程蝶衣的水袖，像极了银杏飘落的样子。”
“你看这个。”
他把票根放在顾青衣的画纸上，正落在未完成的乐谱旁。
顾青衣的笔尖悬在半空。
“外婆的相册里有张电影票，” 她忽然起身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钥匙链是片银杏叶形状，“也是《霸王别姬》，座位 3 排 8 号。”
两张票根拼在一起时，阳光恰好掠过 “3 排 7 号” 和 “3 排 8 号” 的字样，像两只手在时光里交握。
苏离川忽然想起爷爷信里的话：“小川，有些错过不是终点，是为了让后来人走得更稳。”
午后的书店进来位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拄着的拐杖头包着铜皮，敲在地板上发出 “笃笃” 的响。
“小伙子，有 1987 年的《大众电影》吗？”
她的银发在光里泛着白，像落满了银杏巷的霜，“我家老头子念叨了半辈子，说当年在电影院门口掉了本，封面是《红高粱》的海报。”
顾青衣从第八排书架抽出本泛黄的杂志，塑料封面己经发脆。
“您看是这本吗？”
她指着封底的借阅记录，“1988 年 3 月 7 日，有人借过，备注写着‘给念英垫花盆’。”
老太太的拐杖 “哐当” 掉在地上。
“是他的字！”
她哆嗦着摸出块手帕，里面包着半片银杏叶，边缘用红线缝过，“我就是念英，沈念英。”
苏离川和顾青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顾青衣蹲下去捡拐杖时，发现杖头的铜皮上刻着个小小的 “瑞” 字，和爷爷樟木箱里那把铜钥匙上的字一模一样。
“您... 您不是去年霜降...” 顾青衣的声音带着颤，像被风卷着的银杏叶。
沈念英笑起来，皱纹里盛着阳光。
“那是骗街坊邻居的，” 她用手帕擦了擦杂志封面，“明瑞走后（苏离川爷爷三年前去世），我就搬到了城郊养老院，总想着回来看看，又怕...怕触景生情？”
苏离川递过柠檬水，杯壁上的狐狸贴纸蹭到老太太的手背，“爷爷临终前也总说，怕您来了认不出银杏巷。”
沈念英的手指在 “给念英垫花盆” 的字迹上停留很久。
“他总这样，” 她的眼眶红了，“当年我去杭州学画，他怕我惦记家里，每周都寄本杂志，在里面夹银杏叶，说这样我就知道院子里的‘英子’长得好不好。”
顾青衣忽然从帆布包里掏出那盘磁带，塞进录音机。
“外婆，您听这个。”
她按下播放键时，指尖在 “播放” 键上画了个小小的圈，像在给时光打结。
歌声再次响起时，沈念英的手指跟着旋律轻轻打拍子。
在磁带卡住的地方，她忽然开口接唱，声音虽苍老却带着当年的温柔：“书坊的藤椅上，要躺着两个看晚霞的人。
他擦书，她画画，银杏叶落满发间，像永不褪色的年轮...”顾青衣的铅笔在五线谱上飞快地移动，泪水滴在纸页上，晕开了未干的音符。
苏离川站在柜台后，看着沈念英唱到 “永不褪色的年轮” 时，悄悄握住顾青衣的手，她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画着圈，像在刻下新的约定。
老太太离开时，把那半片银杏叶留在了《大众电影》里。
“替我种在‘英子’旁边吧，” 她拄着拐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笑了，“明瑞说过，银杏叶就算碎了，根也还连着呢。”
夕阳把书店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苏离川开始修理松动的第八排书架。
顾青衣蹲在旁边递螺丝刀，发梢扫过他的手背，像有羽毛在心上挠。
“下周去老房子，要不要带桶鹅黄色油漆？”
她忽然开口，铅笔在素描本上画了栋小房子，屋顶的烟囱冒着烟，像个省略号。
“再买把新刷子，” 苏离川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木屑落在她的帆布包上，“爷爷的工具箱里那把掉了根毛，刷不均。”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台下翻出个铁皮盒，“这个给你。”
盒子里是对银质手链，链节是银杏叶形状，扣环处刻着 “川” 和 “衣”。
“老城区银铺的师傅说，这个叫‘叶叶相扣’。”
他把刻着 “川” 字的那只给她戴上，指尖碰到她手腕的温度时，像触到初春的溪流。
顾青衣的手指在链节上轻轻摩挲。
“那我们还要买花籽，” 她翻开素描本的新页，画了片花圃，旁边标着 “虞美人、波斯菊、向日葵”，“外婆说向日葵总朝着太阳，像永远不会迷路的孩子。”
“还要带猫粮，” 苏离川补充道，用铅笔在向日葵旁边画了只三花猫，“山下的流浪猫昨天跟着我到了半山腰，像在带路。”
顾青衣的笔尖在猫尾巴上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像我风衣上沾的猫爪印？”
她忽然想起早上苏离川擦柜台时，偷偷用软布蹭她风衣下摆的泥点，“你是不是嫌我弄脏了你的宝贝书架？”
“不是。”
苏离川从饼干盒里掏出片银杏叶标本，放在她画的猫旁边，“是怕你洗风衣时伤了手，虎口的疤还没好呢。”
顾青衣的铅笔在纸上戳出个洞。
她忽然起身，帆布包上的铜银杏叶撞在苏离川的胸口，像颗跳动的小心脏。
“那... 那我今晚去你家，给你熬新的柠檬膏？”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书架间的回声听去，“顺便... 看看你阳台上的胧月。”
苏离川的螺丝刀 “哐当” 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看到顾青衣的帆布鞋上沾着片银杏叶，和他早上从老房子带来的那片一模一样。
“七点半，我在巷口等你。”
他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磁带的电流声磨过。
顾青衣跑出门时，风铃又响了。
苏离川看着她的帆布包消失在巷口，忽然发现她的素描本落在了藤椅上。
最后一页画着两只手牵在一起，戴着银杏叶手链，背景是老房子的银杏树下，花籽发了芽，旁边写着：“2023 年 10 月，与离川的约定，从卡式录音机开始，到永远。”
他把素描本放进柜台时，发现夹层里夹着张便签，是顾青衣的字迹：“其实外婆的磁带没坏，是她故意卡住的，她说要留段空白，让后来人填完属于自己的歌。”
暮色漫进书店时，苏离川开始收拾东西。
他把那盘磁带放进帆布包，旁边是给顾青衣的礼物 —— 本 1987 年的《吉他入门》，扉页上有爷爷的批注：“等念英回来，教她弹《银杏树下的约定》。”
巷口的路灯亮起时，他看到顾青衣站在老槐树下，帆布包上的铜银杏叶在光里闪着。
她手里提着个保温桶，另一只手藏在身后，像在藏着什么秘密。
“给你的。”
她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是株胧月多肉，叶片胖乎乎的，像只蜷着的猫，“从外婆家的花盆里分出来的，她说跟你阳台上那株是姐妹。”
苏离川接过胧月时，指尖碰到她的手链，银链相碰的轻响里，他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唱：“银杏叶黄了又绿，我们的约定，从卡式录音机开始，到...到永远。”
顾青衣接唱时，睫毛上沾着路灯的光，像落满了星星。
两人并肩往住处走时，秋虫在草丛里唱着歌。
顾青衣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天上的月牙：“像不像你爷爷录音机上的红漆斑点？”
苏离川抬头，看到月牙旁边的星星连成串，像未完成的乐谱。
“像极了。”
他握住她的手，手链在两人之间晃悠，像跳动的音符，“等周末去老房子，我们把剩下的歌词谱完吧。”
顾青衣在他掌心轻轻点头，像在给这个秋天盖章。
帆布包上的铜银杏叶随着脚步晃悠，撞在苏离川的帆布包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为那首未完成的歌，奏响新的序曲。
而书店的第八排书架上，那本 1987 年版的《红楼梦》静静躺着，扉页上 “赠青衣，霜降” 的字迹旁边，新添了行小字：“2023 年 10 月，与离川同谱一曲，终知岁月漫长，约定不散。”
窗外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投下的影子落在书页上，像个温柔的拥抱，守护着卡式录音机里未完的歌，和两个年轻人正在书写的，属于他们的银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