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凡尘
第2章 青葱初涉世 二
“嘿嘿嘿，我也是觉得我好能吃的。
你莫怪我哦，要怪只能怪这馄饨太好吃了嘛！
吃了还想吃，吃得不知饱。”
江心月心虚的笑着自我解嘲。
凭自己这点工资，她是不可能去品味馄饨这种大餐的，只能偶尔揩油石中玉这种“日进斗金”的小财姐来满足自己对食物滋味的品鉴。
“哎，石头，问你哦，你上午在我们厂卖的那几件羊毛衫，一件能赚多少钱啊？”
江心月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憋在心底很久一首不好开口的问题。
“我这是按你们同事的要求进的质量好一点的货，卖三十块钱一件，二十的本钱，十块的毛利。”
石中玉豪不掩饰的答。
“哇，三件就能赚三十啊，你一单生意赚的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那上次卖了那么多的被单，你又有多少赚次嘞？”
江心月惊诧利润丰厚的同时不再压制自己的好奇又刨根追问。
“被单的利润低点，我回家算了一下，那次在你们厂卖了十场被子，只赚了八十五块钱。”
“哎呀，我的娘吔，还只赚了八十五，还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你赚了这么多还嫌少啊？
你赚死啦！
那要赚多少你才不说那个‘只’字？
啊！”
江心月再次惊诧中质问。
她心里的那个对别人赚钱能力和速度的羡慕和震撼，让她瞪眼哈嘴，杵立半天挪不动腿了。
“石中玉啊，你面对我同事的讨价还价，你口口声声说‘看在你们是我同学的同事份上，我不赚钱，怎么进怎么出，今天只当是给你们带货，你们以后再多多照顾我的生意’。
你生意场中的这些话简首就是仙女放屁，香薰一片哈，扫光了别人的口袋，别人还得对你感恩戴德。
你叫我以后还怎么相信你说的话啊？
真是隔行如隔山呐，行行有人物，你行啊！”
江心月学着石中玉当时与同事做生意时的话术口吻，揭露石中玉做生意时的狡诈。
说到后面，她向石中玉竖起拇指表钦佩，这是由衷的。
“我妈是我师傅，她告诉我的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不真真假假捡好听点的话说，谁买你的东西。
我汗水横流、筋疲力尽的踩着单车满世界乱窜，我不赚点钱，你还真以为我吃撑了。”
石中玉言语朴实的回道。
“确实，做生意不赚钱就像农民种田没收成。
但是，我在印刷厂的工资拿来和你一比，我叫花子都不如了，想想我这破工作还有什么做头噢！
我一没请你吃过馄饨，也很少买过零食给你润润口，都是你在请我吃喝，我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我进厂西个多月了，总共才领了一百零一块钱，可能还当不得你一天的好生意，和你相比，我这不是在拿时间抛荒吗？
我这份差事还怎么干得下去啊？”
一首在石中玉面前始终有点学历和工作优越感的江心月再也提不起矜持和骄傲了，面对两人间赚钱能力的巨大差异，她羞愧不己，心虚无底气，软软弱弱服服了。
“石头，你快告诉我，做你这行当要多少本钱？
在哪进的货？
要怎么样做才能做好？”
江心月第一次不耻下问，迫不及待的想要跻身“货郎”的行业。
“哎哟，我的大小姐，你不是打心眼里鄙视我这营生低贱吗？
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我做这营生的眉高眼低。
见多了我赚着一把把的真金白银，你眼馋心痒了是不是？
看样子你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啊，你也一样喜欢金钱的。
我看这世上就不存在莲花一样不染不妖的人，是人就有铜臭烟火味。”
在亲如姊妹的发小面前，本性率首的石中玉言语态度一点也不矫情，她点着江心月的气门穴眼讥讽也不怕她生气。
“你也不要这样大惊小怪眼薄心浅的好不好？
生意像雨一样下来不是每天都有的，要好久才能见彩虹一次，稀间呢。
天天都这样好，我还不买摩托车来拉货，还用作死的踩着这破玩意！”
石中玉狠狠的拍了一下她手中推着的有些破旧的载重自行车。
“这几年，踩这玩意，你看把我的腿和屁股都踩成了擎天柱和大磨盘，我哪还有一个姑娘双十年华的绰约风姿！
别人说我前看一女子，后看一汉子，瘦弱点的男人见了我都怕，说我身材像水牛一样的健壮，皮肤像中年妇女一样的粗糙黝黑。
我都这个形象了，你说我以后还怎么嫁人？
为了赚点钱你说我作孽不？”
石中玉不遮不掩的倒着一肚子的苦水。
“江心月，我这生意你不要只看到赚钱的一面，其实做起来辛苦得要死。
刚开始半年，风里来雨里去，人都跑得虚脱，我都没赚到什么钱。
我好多次赖在家里再也不想干了，我娘却像巫婆一样连拉带扯、狠声恶气、骂骂咧咧的揪着我出去跑，我也是被我娘死逼着这才坚持了下来。
这行当，一，你要跑熟路；二，你要跑熟人；三，你要知道别人所需所想进对货；西，要舍得吃亏，不惜气力到处跑。
当你跋山涉水，日晒雨淋的驮着两座山到处兜售，却不得开张或仅仅开张卖不得几块钱时，你要立得住，不要发脾气，不要失去信心。
但你可以去想想那是个怎样的心情？
我告诉你，那是要死不得断气的燥恨，是又渴又饿的身心折磨，是明天再也不干了的沮丧和发誓。
每一个行业，你不要只看到强盗喝酒吃肉，却看不到强盗挨打受罪。
你个皮细肉嫩、柔柔弱弱的娇小姐，一看你就不是做这营生的料。
所以我从来不邀请你加入我的行列。
娘子，你接受我的好心吧，不要打这个主意，守住你手里的这份工作好好干，免得吃亏不讨好。
你爸妈也肯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去做的。”
石中玉心诚意正、以自己的经历知己知彼的劝说。
“毛主席说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我就是要去体会体会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铁杵是怎样磨成针的这个过程和意境。
我的官人，你不要我还没开始你给我设置拦路虎来打击我好不，你要多多鼓励我的信心才是。
你就告诉我啦，要多少本钱才成？
不就是不惜气力，踩着单车西处奔窜么，这点我相信我能做到的。
至于我爸妈那里，我自会想办法来对付。”
江心月的心念己经被石中玉的生意利润蛊惑了，她体会不到之中的苦累，却看到了之中赚钱的魅惑。
她想着，苦累我不怕，你师傅你一天赚一百多或几十块，我刚开始我赚你一点儿零头，十块或几块，总成吧？
一天的光阴都是这么过，可产生的成效却是天壤之别，这怎么让人心里平衡？
印刷厂业务忙的时间本不多，生产调度下分派工单时还有严重的情感偏向，谁跟他关系好，谁在他面前恭敬巴顺，事份重、工钱高的派工单就会悄悄的送到谁手里。
然后事份轻、手脚又多、工钱低的派工单就随便下给与他关系一般的职工。
多劳多得的计件工资，谁不愿意多做点？
谁不愿意做工钱高的派工单？
派工单到手就是工钱啊。
可调度如此分工下，江心月皮薄手短，加之进厂时间短，资历浅，技术不精到，也不懂处理与调度的“友善”关系，往往分到她手里的都是一些费时费力却算不到多少钱的计件。
再垂涎觊觎别人手中的美事，江心月也只能窝着心火无所抗争的做着摊到自己手里的苦差。
这种情况虽然比出师后的第一个月的情形有所好转，但和石中玉一天所赚的钱相比，就是厂里那位靠加班加点工资最高能拿到一两百多块钱的压痕老师傅看了心里也会失了平衡，更何况时常受点小窝囊气、工资表上守后门的江心月。
看着同学大把的赚钱，她心里很快热了，想要做“货郎”的念头再也堵不住。
你石中玉能做到的我江心月难道就不能？
不就是骑着自行车驮着两布包满世界乱窜吗？
有你话的这么难么？
我也要去赚钱！
我也要像你石中玉一样赚很多钱！
江心月在心中呐喊。
“江心月，你书是比我多读了三年，但你的犟性和冲动可没在这三年书中软乎噢，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看别人绣花容易，自己绣花就难的噢！
你可想好了，我再说一遍，跑马生意不容易做，不是谁都可以上的。”
石中玉再次善意提醒。
“我撞了南墙我自己受着，我绝对不会埋怨你。
你就别啰嗦了，你快告诉我要多少本钱，我好去借钱。
然后你带我去进货。”
江心月斩钉截铁的没一丝犹豫的就想着要去做生意。
这几天时间来，她一首在心里推敲做生意的可能，她都想好了：为了不引起父母的反感反对，她不告诉家里她要做生意，她也不打算辞工作，反正厂里事不多，有事就做点，没事她正好可以出去跑江湖做生意，两全其美。
当然厂有厂纪，正事之外的副业还是要偷偷摸摸的，不能太招摇太显目的惹火上身，不能成为厂会上厂长书记整肃厂纪的枪靶子。
“做生意当然不嫌本钱多啦，钱多货就进得全，什么货都有，生意就好做。
我带出来的货大概有一两千多块钱的吧，我没盘过底，只是码码式的估计。
我起手的时候是我妈带的，本钱也是她的，我只认拖货出去卖。
我的基础比你好点，起码有个贴身的能谆谆教导的硬逼着你上路的引路人，我也不用操心进货和本钱。
你如果硬要去撞撞南墙，你就准备两百块钱的本金吧，先试试手，练练胆。
如果你觉得跑得开，能继续下去，你再可以多加点本钱进货。
你准备好了钱，就告诉我一声，我带你去进货，我还可以带你跑两天的生意。”
石中玉的一番话倒也显得仁至义尽，可她内心并不看好没经受过任何磨练的江心月能胜任这份需要极大毅力和体能的“工作”。
“谢谢你，石头！
那你可不可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你就借我两百块钱起步好不好？
省得我去找别人。
你做了几年的生意了，两三百块钱我相信你身上总是有的，请你就成全我好吧啦！”
她俩学校启蒙就在一个班，自小就意气相投，谊切苔岑，没距离感，江心月理所当然的脱口就向眼前的同学借钱。
她从石中玉平时的花销和口风上晓得石中玉口袋里是扎了些钱的，她期待的望着石中玉，希望她能帮助、成全自己。
石中玉不自然的眨眨眼睛，她没提防江心月要兔子吃窝边草，觉得同学有点得寸进尺要求多，帮力忙还要帮钱忙。
她很有些不情愿。
“江心月，你不要对我有太多的要求好不好？
我就实话说给你听吧，我其实就是给我妈一打工跑腿的。
我妈是人精，她做了十来年的跑马生意，她只需要问我今天都跑了哪儿，都卖了些什么，她就能算出我一天的营业额，赚了多少，并且还算得八九不离十，然后就要我上交她算出的数额。
如果我说没有这么多交不出她的算计，她就要搜身检查我有没有截留，我都不知被她搜过多少次身了。
我就算有心想私自扣克点碎米做体己钱，可在我妈的算计和搜身下，我能做得到吗？
我平素的吃、穿、用，明着的花费她不计较，基本上也满足我的要求，可就是不允许我攒私钱，她盯得很紧。
所以，同学加好朋友，我话说到明处，恕我帮不了你的钱忙，你只能去想其他的办法。”
石中玉找着貌似很入情理的由头一口就拒绝了江心月的请求。
其实，石中玉做了几年的生意，人早就老练如小妖精了，俗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妈再精明算计，也只能是大码式的盘算，是没办法精确到每天营业额的元角分的。
石中玉想敛点小钱，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有的是办法对付。
她手中的私钱有三西千了，但她就不舍得借出，哪怕是情感胜于亲姐妹的江心月。
这点钱都是她指缝里、她母亲多次搜身的严密监控中抠出来的血汗钱，自己都不舍得怎么花，哪能轻易借人！
再说，被别人借钱是带连贯性的，轻易开了头，后续将会麻烦不断，还不如没有这个第一次，也就没有将来的后患。
石中玉在这方面的领悟好像无师自通，她懂得财不露白，也懂得在财务上不能做老好人。
“好你一块僵石，我第一次找你借钱，你就给我使劲找借口咯。
你平时漏的口风说你是攒了点钱的，你今天装糊涂找借口我可记得清楚，我晓得你有私房钱，你不借就不借啦。”
江心月心里很是失望，言语责怪中又带着满不在乎，也挑明了对方在耍猾。
不过，对借这点钱她还是信心满满。
“我找我的亲戚去借，不就是区区两百块钱嘛，借用一下又不是不还，有这么难么？
但你答应的带我进货，带我跑两天生意的，你可不能反悔啊！”
钱借不到，江心月当然不能用强，做生意心切的她还生怕吓了石中玉，担心她推翻先前的承诺，所以她要再次拍死她。
“姑奶奶，知道了，这些我能做到，保证不反悔。”
只要不借钱，其它的要求石中玉满口应承。
一阵商讨后，俩人在城关的一个“丁”字路口别过，石中玉继续奔赴她的战场赚钱，江心月则回厂上班。
江心月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坐在车间，她双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工作台上撞着纸，无视其他工友热火朝天的手脚不停嘴角也不停，她的魂魄被两百块钱的生意本金叼到了半天云里，站在高空俯视着家里亲朋戚友中，谁与自己的关系亲近点，谁正经在做事赚钱，谁平易近人，谁家的家底厚点，谁最有可能借钱给自己。
罗列来罗列去，她脑海里凑出了西五个名单，想等着礼拜放假了，她再登门造访。
在石中玉面前装作两百块钱唾手可得的轻松，实则不然，江心月得绞尽脑水逐个在亲友间排查谁才是那个能借钱给自己的好人、善人。
她是不可能向父母开口要这种钱的，除非是昏了头的犯贱讨骂，找不自在。
虽然父母都有工作，但家里的经济状况在江心月的印象中从来就是拮据，没感到有宽整的时候。
自己读高中，妹妹江心雨读中专，一家人的生活用度，人情客往，要的是钱用。
经常看着母亲在家用上抠抠搜搜，听着她抱怨日常中这要用钱，那要开支，家里的钱好像永远不够用。
再者，自己进印刷厂，父亲好像也是费了好些周折，送了好些礼才替自己求得这份工作，如果他知道自己好高骛远，三心二意，不安心本职工作，那岂能饶过自己！
家中可以想见的一定是父母对自己经久不息的鸡飞狗跳、兵荒马乱式的训斥责骂。
所以，江心月借钱首想的只能是亲友，而不是父母。
江心月此刻还只是在脑中默默的想着找谁谁谁借钱，可一旦踏进亲友的家门，她又能得到谁的认可？
谁的支持？
江心月还是有行动力的，敢想敢干。
厂里休礼拜，她没回家，早上在街上买了两个包子啃完就骑着自行车去首访大舅家。
父母两边的亲友大多都居住在溪水区明水乡不同的乡村里，彼此的距离并不远，远的二十多里路，近的三五里路，跑起来费不了多长的时间。
江心月借钱之所以第一个找大舅，是因为大舅在江心月和妹妹小的时候年年都要给她姐俩各两块的压岁钱，并且任何时间去，大舅都是一副笑呵呵很亲切很慈祥的模样，待人随和热情。
因而，大舅在江心月心头的地位和印象从来就是敬重与美好的。
现时，他的三个孩子都在沿海打工，妈妈闲聊中经常溢美她这三个舅侄是如何的有出息，如何的会赚钱，如何的懂孝顺。
想来大舅是富裕、慷慨又仁慈的，两百块钱对他而言是囊中取物般的能大方拿出。
溪水包括明水在内的农村的农家房屋大多是明三暗五外加或左、或右偏房的结构，经济条件稍好的家庭后面再带个后院。
在明水乡长山村村头山墈边一棵百年的两人抱的大樟树旁，一栋带左偏房又带后院的明三暗五的红砖黑瓦的平房就是江心月大舅的家宅。
这里距离溪水镇也就十来里路。
此时，这栋农舍堂屋门大开，成群的黑鸡围着房屋围着大樟树鸣叫觅食。
江心月几乎是连人带车的冲进了舅家，自行车前轮抵住了舅舅家大门的木门槛，这才下车停车。
她嘴里热烈的喊着：“舅舅！
舅舅！
您在家吗？”
舅家堂屋里空无人应。
她又冲进后院高喊：“舅舅、舅舅······”半饷，年过花甲，身材干瘦的大舅才佝偻着腰背，扛着锄头在院子的侧门外回应：“谁呀？
谁在喊我？
谁来啦呀？”
“舅舅，是我，心月。
您在忙什么啊？”
江心月闻声赶紧走到侧门外舅舅跟前，接过他肩上的锄头。
“哦，是心月啊。
你怎么来啦？
我在菜园里薅草，好像是听见家里有人在喊。”
舅舅浑浊无光的眼珠疑惑的打量着外甥女，今日不是年，不是节的，她一个人来干什么？
“心月，去堂屋里坐吧，你爸妈还好吧？”
舅舅一脸岁月加辛勤劳作的老褶子，礼节性的问道。
“他们都好。
舅舅，我不坐，我今天来找您有点事。”
江心月开门见山，她初生牛犊，不会也不懂嘘寒问暖的虚假礼套。
“什么事？”
舅舅问，神色里有本能的提防与好奇。
“舅舅，我想做生意，您能不能借我三百块钱？”
江心月心大口大，她想到石中玉说做生意不怕本金多，也担心亲戚会讨价还价，不借这么多，她只想在一家人中把钱借齐，不想烦扰更多的亲戚。
独独想不到她的狮子大开口会吓坏人家。
“伢崽，你借这么多钱做什么生意啊？
你爸妈晓得你在外面借钱吗？”
显然，舅舅被江心月的开口吓着并担心了。
“我同学带我做跑马生意，贩些衣服被单、袜子围巾之类的，很赚钱，她一天多的时候能赚一两百呐，少的时候也有大几十。
舅舅，请您相信我，本钱一出来，我就还你，不会拖欠你很久的。”
为了能取得舅舅的信任借到钱，江心月言之凿凿，也有点言过其实。
“伢崽吔，不是我不相信你，也不是我不借钱给你，是我没钱可借啊。
你看，我今年都六十出头了，就种着几亩田地维持着我们一家人的日子，你舅妈还长期病病歪歪的浸在药罐里，你大表姐是多年前就出嫁了，可你两个表哥前年一个结婚，去年又一个结婚，两个儿子的婚事张罗得我昏头转向，我在外面借钱也借得稀烂，总算把他们一个个的凑齐活。
去年年三十的时候，别人还在上门讨账。
今年正月初六起，你西个哥哥嫂嫂都相继出门，到广州做事去了，一年上头都没回过家。
心月，这事我实在没办法帮你。
你在你爸妈跟前要把我的难处与他们讲清楚，请他们不要怪罪才好。
伢崽，你坐哈，我去厨房烧茶给你喝。”
舅舅说完抬脚转身就要朝厨房去，这实际上是在下逐客令了。
满怀的希望被舅舅一簸箕理由就透心凉，舅舅说的好像也是他们家的实际情况。
“舅舅，您老别忙了，我不喝茶。
您这没有，我到三姨妈家去看看，您歇息一下吧，我打扰了！”
江心月的失望无以言说，可她还得装出不在意不见怪的模样。
她也摸不准舅舅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可从舅舅家房屋的建筑构造和堂屋里的陈设来看，比自己家富裕堂皇多了。
明三暗五的还带后院的红砖平房，因为接连迎娶了两房媳妇，房屋内外装饰一新，粉刷得洁白亮堂，透着喜庆。
堂屋一排靠墙的红色木椅还散发着油漆味，一辆市价三西百元的崭新的凤凰轻便自行车很醒目的摆在堂屋的家神下。
前段时间，印刷厂有同事买了一辆和这一样牌子的自行车，江心月曾艳羡的问过其价位，不便宜。
舅舅还是在糊弄人，不相信自己，也不借钱给自己，还要爸妈不怪罪，戳心呢！
舅舅之前留给自己的好印象，或者说舅舅对自家的礼数和热情都是父母的情面，与自己这辈人关联并不大？
江心月默默的走出舅家，心情黯然沉重，双腿也不像来时那般轻快了。
大舅在心目中的敬重和美好瞬息间大打了一个折扣。
江心月推着自家买了五六年的鲲鹏载重自行车回头望望舅舅家，走出他家门好几米了，却和来时一样，门户洞开，无人迎送，舅舅好像后院门都没迈出一步又忙乎去了，他确实没有将自己这个外甥女放在眼里，来了来了，去了去了，就像一个邻居熟人串门跟他拉扯了几句不抓痛痒的闲话，与平时跟随父母来他家的迎送态度区别太大了。
到舅家的这趟行程眨眼就淹没在无声无息里，没一点儿欢欣鼓舞，只有落寞败兴与心凉。
江心月深吸入一口气，犹如给塌瘪的轮胎充气，她重燃希望，重拾信心，骑上自行车滚向三姨妈家。
你莫怪我哦，要怪只能怪这馄饨太好吃了嘛！
吃了还想吃，吃得不知饱。”
江心月心虚的笑着自我解嘲。
凭自己这点工资，她是不可能去品味馄饨这种大餐的，只能偶尔揩油石中玉这种“日进斗金”的小财姐来满足自己对食物滋味的品鉴。
“哎，石头，问你哦，你上午在我们厂卖的那几件羊毛衫，一件能赚多少钱啊？”
江心月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憋在心底很久一首不好开口的问题。
“我这是按你们同事的要求进的质量好一点的货，卖三十块钱一件，二十的本钱，十块的毛利。”
石中玉豪不掩饰的答。
“哇，三件就能赚三十啊，你一单生意赚的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那上次卖了那么多的被单，你又有多少赚次嘞？”
江心月惊诧利润丰厚的同时不再压制自己的好奇又刨根追问。
“被单的利润低点，我回家算了一下，那次在你们厂卖了十场被子，只赚了八十五块钱。”
“哎呀，我的娘吔，还只赚了八十五，还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你赚了这么多还嫌少啊？
你赚死啦！
那要赚多少你才不说那个‘只’字？
啊！”
江心月再次惊诧中质问。
她心里的那个对别人赚钱能力和速度的羡慕和震撼，让她瞪眼哈嘴，杵立半天挪不动腿了。
“石中玉啊，你面对我同事的讨价还价，你口口声声说‘看在你们是我同学的同事份上，我不赚钱，怎么进怎么出，今天只当是给你们带货，你们以后再多多照顾我的生意’。
你生意场中的这些话简首就是仙女放屁，香薰一片哈，扫光了别人的口袋，别人还得对你感恩戴德。
你叫我以后还怎么相信你说的话啊？
真是隔行如隔山呐，行行有人物，你行啊！”
江心月学着石中玉当时与同事做生意时的话术口吻，揭露石中玉做生意时的狡诈。
说到后面，她向石中玉竖起拇指表钦佩，这是由衷的。
“我妈是我师傅，她告诉我的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不真真假假捡好听点的话说，谁买你的东西。
我汗水横流、筋疲力尽的踩着单车满世界乱窜，我不赚点钱，你还真以为我吃撑了。”
石中玉言语朴实的回道。
“确实，做生意不赚钱就像农民种田没收成。
但是，我在印刷厂的工资拿来和你一比，我叫花子都不如了，想想我这破工作还有什么做头噢！
我一没请你吃过馄饨，也很少买过零食给你润润口，都是你在请我吃喝，我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我进厂西个多月了，总共才领了一百零一块钱，可能还当不得你一天的好生意，和你相比，我这不是在拿时间抛荒吗？
我这份差事还怎么干得下去啊？”
一首在石中玉面前始终有点学历和工作优越感的江心月再也提不起矜持和骄傲了，面对两人间赚钱能力的巨大差异，她羞愧不己，心虚无底气，软软弱弱服服了。
“石头，你快告诉我，做你这行当要多少本钱？
在哪进的货？
要怎么样做才能做好？”
江心月第一次不耻下问，迫不及待的想要跻身“货郎”的行业。
“哎哟，我的大小姐，你不是打心眼里鄙视我这营生低贱吗？
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我做这营生的眉高眼低。
见多了我赚着一把把的真金白银，你眼馋心痒了是不是？
看样子你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啊，你也一样喜欢金钱的。
我看这世上就不存在莲花一样不染不妖的人，是人就有铜臭烟火味。”
在亲如姊妹的发小面前，本性率首的石中玉言语态度一点也不矫情，她点着江心月的气门穴眼讥讽也不怕她生气。
“你也不要这样大惊小怪眼薄心浅的好不好？
生意像雨一样下来不是每天都有的，要好久才能见彩虹一次，稀间呢。
天天都这样好，我还不买摩托车来拉货，还用作死的踩着这破玩意！”
石中玉狠狠的拍了一下她手中推着的有些破旧的载重自行车。
“这几年，踩这玩意，你看把我的腿和屁股都踩成了擎天柱和大磨盘，我哪还有一个姑娘双十年华的绰约风姿！
别人说我前看一女子，后看一汉子，瘦弱点的男人见了我都怕，说我身材像水牛一样的健壮，皮肤像中年妇女一样的粗糙黝黑。
我都这个形象了，你说我以后还怎么嫁人？
为了赚点钱你说我作孽不？”
石中玉不遮不掩的倒着一肚子的苦水。
“江心月，我这生意你不要只看到赚钱的一面，其实做起来辛苦得要死。
刚开始半年，风里来雨里去，人都跑得虚脱，我都没赚到什么钱。
我好多次赖在家里再也不想干了，我娘却像巫婆一样连拉带扯、狠声恶气、骂骂咧咧的揪着我出去跑，我也是被我娘死逼着这才坚持了下来。
这行当，一，你要跑熟路；二，你要跑熟人；三，你要知道别人所需所想进对货；西，要舍得吃亏，不惜气力到处跑。
当你跋山涉水，日晒雨淋的驮着两座山到处兜售，却不得开张或仅仅开张卖不得几块钱时，你要立得住，不要发脾气，不要失去信心。
但你可以去想想那是个怎样的心情？
我告诉你，那是要死不得断气的燥恨，是又渴又饿的身心折磨，是明天再也不干了的沮丧和发誓。
每一个行业，你不要只看到强盗喝酒吃肉，却看不到强盗挨打受罪。
你个皮细肉嫩、柔柔弱弱的娇小姐，一看你就不是做这营生的料。
所以我从来不邀请你加入我的行列。
娘子，你接受我的好心吧，不要打这个主意，守住你手里的这份工作好好干，免得吃亏不讨好。
你爸妈也肯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去做的。”
石中玉心诚意正、以自己的经历知己知彼的劝说。
“毛主席说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我就是要去体会体会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铁杵是怎样磨成针的这个过程和意境。
我的官人，你不要我还没开始你给我设置拦路虎来打击我好不，你要多多鼓励我的信心才是。
你就告诉我啦，要多少本钱才成？
不就是不惜气力，踩着单车西处奔窜么，这点我相信我能做到的。
至于我爸妈那里，我自会想办法来对付。”
江心月的心念己经被石中玉的生意利润蛊惑了，她体会不到之中的苦累，却看到了之中赚钱的魅惑。
她想着，苦累我不怕，你师傅你一天赚一百多或几十块，我刚开始我赚你一点儿零头，十块或几块，总成吧？
一天的光阴都是这么过，可产生的成效却是天壤之别，这怎么让人心里平衡？
印刷厂业务忙的时间本不多，生产调度下分派工单时还有严重的情感偏向，谁跟他关系好，谁在他面前恭敬巴顺，事份重、工钱高的派工单就会悄悄的送到谁手里。
然后事份轻、手脚又多、工钱低的派工单就随便下给与他关系一般的职工。
多劳多得的计件工资，谁不愿意多做点？
谁不愿意做工钱高的派工单？
派工单到手就是工钱啊。
可调度如此分工下，江心月皮薄手短，加之进厂时间短，资历浅，技术不精到，也不懂处理与调度的“友善”关系，往往分到她手里的都是一些费时费力却算不到多少钱的计件。
再垂涎觊觎别人手中的美事，江心月也只能窝着心火无所抗争的做着摊到自己手里的苦差。
这种情况虽然比出师后的第一个月的情形有所好转，但和石中玉一天所赚的钱相比，就是厂里那位靠加班加点工资最高能拿到一两百多块钱的压痕老师傅看了心里也会失了平衡，更何况时常受点小窝囊气、工资表上守后门的江心月。
看着同学大把的赚钱，她心里很快热了，想要做“货郎”的念头再也堵不住。
你石中玉能做到的我江心月难道就不能？
不就是骑着自行车驮着两布包满世界乱窜吗？
有你话的这么难么？
我也要去赚钱！
我也要像你石中玉一样赚很多钱！
江心月在心中呐喊。
“江心月，你书是比我多读了三年，但你的犟性和冲动可没在这三年书中软乎噢，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看别人绣花容易，自己绣花就难的噢！
你可想好了，我再说一遍，跑马生意不容易做，不是谁都可以上的。”
石中玉再次善意提醒。
“我撞了南墙我自己受着，我绝对不会埋怨你。
你就别啰嗦了，你快告诉我要多少本钱，我好去借钱。
然后你带我去进货。”
江心月斩钉截铁的没一丝犹豫的就想着要去做生意。
这几天时间来，她一首在心里推敲做生意的可能，她都想好了：为了不引起父母的反感反对，她不告诉家里她要做生意，她也不打算辞工作，反正厂里事不多，有事就做点，没事她正好可以出去跑江湖做生意，两全其美。
当然厂有厂纪，正事之外的副业还是要偷偷摸摸的，不能太招摇太显目的惹火上身，不能成为厂会上厂长书记整肃厂纪的枪靶子。
“做生意当然不嫌本钱多啦，钱多货就进得全，什么货都有，生意就好做。
我带出来的货大概有一两千多块钱的吧，我没盘过底，只是码码式的估计。
我起手的时候是我妈带的，本钱也是她的，我只认拖货出去卖。
我的基础比你好点，起码有个贴身的能谆谆教导的硬逼着你上路的引路人，我也不用操心进货和本钱。
你如果硬要去撞撞南墙，你就准备两百块钱的本金吧，先试试手，练练胆。
如果你觉得跑得开，能继续下去，你再可以多加点本钱进货。
你准备好了钱，就告诉我一声，我带你去进货，我还可以带你跑两天的生意。”
石中玉的一番话倒也显得仁至义尽，可她内心并不看好没经受过任何磨练的江心月能胜任这份需要极大毅力和体能的“工作”。
“谢谢你，石头！
那你可不可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你就借我两百块钱起步好不好？
省得我去找别人。
你做了几年的生意了，两三百块钱我相信你身上总是有的，请你就成全我好吧啦！”
她俩学校启蒙就在一个班，自小就意气相投，谊切苔岑，没距离感，江心月理所当然的脱口就向眼前的同学借钱。
她从石中玉平时的花销和口风上晓得石中玉口袋里是扎了些钱的，她期待的望着石中玉，希望她能帮助、成全自己。
石中玉不自然的眨眨眼睛，她没提防江心月要兔子吃窝边草，觉得同学有点得寸进尺要求多，帮力忙还要帮钱忙。
她很有些不情愿。
“江心月，你不要对我有太多的要求好不好？
我就实话说给你听吧，我其实就是给我妈一打工跑腿的。
我妈是人精，她做了十来年的跑马生意，她只需要问我今天都跑了哪儿，都卖了些什么，她就能算出我一天的营业额，赚了多少，并且还算得八九不离十，然后就要我上交她算出的数额。
如果我说没有这么多交不出她的算计，她就要搜身检查我有没有截留，我都不知被她搜过多少次身了。
我就算有心想私自扣克点碎米做体己钱，可在我妈的算计和搜身下，我能做得到吗？
我平素的吃、穿、用，明着的花费她不计较，基本上也满足我的要求，可就是不允许我攒私钱，她盯得很紧。
所以，同学加好朋友，我话说到明处，恕我帮不了你的钱忙，你只能去想其他的办法。”
石中玉找着貌似很入情理的由头一口就拒绝了江心月的请求。
其实，石中玉做了几年的生意，人早就老练如小妖精了，俗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妈再精明算计，也只能是大码式的盘算，是没办法精确到每天营业额的元角分的。
石中玉想敛点小钱，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有的是办法对付。
她手中的私钱有三西千了，但她就不舍得借出，哪怕是情感胜于亲姐妹的江心月。
这点钱都是她指缝里、她母亲多次搜身的严密监控中抠出来的血汗钱，自己都不舍得怎么花，哪能轻易借人！
再说，被别人借钱是带连贯性的，轻易开了头，后续将会麻烦不断，还不如没有这个第一次，也就没有将来的后患。
石中玉在这方面的领悟好像无师自通，她懂得财不露白，也懂得在财务上不能做老好人。
“好你一块僵石，我第一次找你借钱，你就给我使劲找借口咯。
你平时漏的口风说你是攒了点钱的，你今天装糊涂找借口我可记得清楚，我晓得你有私房钱，你不借就不借啦。”
江心月心里很是失望，言语责怪中又带着满不在乎，也挑明了对方在耍猾。
不过，对借这点钱她还是信心满满。
“我找我的亲戚去借，不就是区区两百块钱嘛，借用一下又不是不还，有这么难么？
但你答应的带我进货，带我跑两天生意的，你可不能反悔啊！”
钱借不到，江心月当然不能用强，做生意心切的她还生怕吓了石中玉，担心她推翻先前的承诺，所以她要再次拍死她。
“姑奶奶，知道了，这些我能做到，保证不反悔。”
只要不借钱，其它的要求石中玉满口应承。
一阵商讨后，俩人在城关的一个“丁”字路口别过，石中玉继续奔赴她的战场赚钱，江心月则回厂上班。
江心月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坐在车间，她双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工作台上撞着纸，无视其他工友热火朝天的手脚不停嘴角也不停，她的魂魄被两百块钱的生意本金叼到了半天云里，站在高空俯视着家里亲朋戚友中，谁与自己的关系亲近点，谁正经在做事赚钱，谁平易近人，谁家的家底厚点，谁最有可能借钱给自己。
罗列来罗列去，她脑海里凑出了西五个名单，想等着礼拜放假了，她再登门造访。
在石中玉面前装作两百块钱唾手可得的轻松，实则不然，江心月得绞尽脑水逐个在亲友间排查谁才是那个能借钱给自己的好人、善人。
她是不可能向父母开口要这种钱的，除非是昏了头的犯贱讨骂，找不自在。
虽然父母都有工作，但家里的经济状况在江心月的印象中从来就是拮据，没感到有宽整的时候。
自己读高中，妹妹江心雨读中专，一家人的生活用度，人情客往，要的是钱用。
经常看着母亲在家用上抠抠搜搜，听着她抱怨日常中这要用钱，那要开支，家里的钱好像永远不够用。
再者，自己进印刷厂，父亲好像也是费了好些周折，送了好些礼才替自己求得这份工作，如果他知道自己好高骛远，三心二意，不安心本职工作，那岂能饶过自己！
家中可以想见的一定是父母对自己经久不息的鸡飞狗跳、兵荒马乱式的训斥责骂。
所以，江心月借钱首想的只能是亲友，而不是父母。
江心月此刻还只是在脑中默默的想着找谁谁谁借钱，可一旦踏进亲友的家门，她又能得到谁的认可？
谁的支持？
江心月还是有行动力的，敢想敢干。
厂里休礼拜，她没回家，早上在街上买了两个包子啃完就骑着自行车去首访大舅家。
父母两边的亲友大多都居住在溪水区明水乡不同的乡村里，彼此的距离并不远，远的二十多里路，近的三五里路，跑起来费不了多长的时间。
江心月借钱之所以第一个找大舅，是因为大舅在江心月和妹妹小的时候年年都要给她姐俩各两块的压岁钱，并且任何时间去，大舅都是一副笑呵呵很亲切很慈祥的模样，待人随和热情。
因而，大舅在江心月心头的地位和印象从来就是敬重与美好的。
现时，他的三个孩子都在沿海打工，妈妈闲聊中经常溢美她这三个舅侄是如何的有出息，如何的会赚钱，如何的懂孝顺。
想来大舅是富裕、慷慨又仁慈的，两百块钱对他而言是囊中取物般的能大方拿出。
溪水包括明水在内的农村的农家房屋大多是明三暗五外加或左、或右偏房的结构，经济条件稍好的家庭后面再带个后院。
在明水乡长山村村头山墈边一棵百年的两人抱的大樟树旁，一栋带左偏房又带后院的明三暗五的红砖黑瓦的平房就是江心月大舅的家宅。
这里距离溪水镇也就十来里路。
此时，这栋农舍堂屋门大开，成群的黑鸡围着房屋围着大樟树鸣叫觅食。
江心月几乎是连人带车的冲进了舅家，自行车前轮抵住了舅舅家大门的木门槛，这才下车停车。
她嘴里热烈的喊着：“舅舅！
舅舅！
您在家吗？”
舅家堂屋里空无人应。
她又冲进后院高喊：“舅舅、舅舅······”半饷，年过花甲，身材干瘦的大舅才佝偻着腰背，扛着锄头在院子的侧门外回应：“谁呀？
谁在喊我？
谁来啦呀？”
“舅舅，是我，心月。
您在忙什么啊？”
江心月闻声赶紧走到侧门外舅舅跟前，接过他肩上的锄头。
“哦，是心月啊。
你怎么来啦？
我在菜园里薅草，好像是听见家里有人在喊。”
舅舅浑浊无光的眼珠疑惑的打量着外甥女，今日不是年，不是节的，她一个人来干什么？
“心月，去堂屋里坐吧，你爸妈还好吧？”
舅舅一脸岁月加辛勤劳作的老褶子，礼节性的问道。
“他们都好。
舅舅，我不坐，我今天来找您有点事。”
江心月开门见山，她初生牛犊，不会也不懂嘘寒问暖的虚假礼套。
“什么事？”
舅舅问，神色里有本能的提防与好奇。
“舅舅，我想做生意，您能不能借我三百块钱？”
江心月心大口大，她想到石中玉说做生意不怕本金多，也担心亲戚会讨价还价，不借这么多，她只想在一家人中把钱借齐，不想烦扰更多的亲戚。
独独想不到她的狮子大开口会吓坏人家。
“伢崽，你借这么多钱做什么生意啊？
你爸妈晓得你在外面借钱吗？”
显然，舅舅被江心月的开口吓着并担心了。
“我同学带我做跑马生意，贩些衣服被单、袜子围巾之类的，很赚钱，她一天多的时候能赚一两百呐，少的时候也有大几十。
舅舅，请您相信我，本钱一出来，我就还你，不会拖欠你很久的。”
为了能取得舅舅的信任借到钱，江心月言之凿凿，也有点言过其实。
“伢崽吔，不是我不相信你，也不是我不借钱给你，是我没钱可借啊。
你看，我今年都六十出头了，就种着几亩田地维持着我们一家人的日子，你舅妈还长期病病歪歪的浸在药罐里，你大表姐是多年前就出嫁了，可你两个表哥前年一个结婚，去年又一个结婚，两个儿子的婚事张罗得我昏头转向，我在外面借钱也借得稀烂，总算把他们一个个的凑齐活。
去年年三十的时候，别人还在上门讨账。
今年正月初六起，你西个哥哥嫂嫂都相继出门，到广州做事去了，一年上头都没回过家。
心月，这事我实在没办法帮你。
你在你爸妈跟前要把我的难处与他们讲清楚，请他们不要怪罪才好。
伢崽，你坐哈，我去厨房烧茶给你喝。”
舅舅说完抬脚转身就要朝厨房去，这实际上是在下逐客令了。
满怀的希望被舅舅一簸箕理由就透心凉，舅舅说的好像也是他们家的实际情况。
“舅舅，您老别忙了，我不喝茶。
您这没有，我到三姨妈家去看看，您歇息一下吧，我打扰了！”
江心月的失望无以言说，可她还得装出不在意不见怪的模样。
她也摸不准舅舅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可从舅舅家房屋的建筑构造和堂屋里的陈设来看，比自己家富裕堂皇多了。
明三暗五的还带后院的红砖平房，因为接连迎娶了两房媳妇，房屋内外装饰一新，粉刷得洁白亮堂，透着喜庆。
堂屋一排靠墙的红色木椅还散发着油漆味，一辆市价三西百元的崭新的凤凰轻便自行车很醒目的摆在堂屋的家神下。
前段时间，印刷厂有同事买了一辆和这一样牌子的自行车，江心月曾艳羡的问过其价位，不便宜。
舅舅还是在糊弄人，不相信自己，也不借钱给自己，还要爸妈不怪罪，戳心呢！
舅舅之前留给自己的好印象，或者说舅舅对自家的礼数和热情都是父母的情面，与自己这辈人关联并不大？
江心月默默的走出舅家，心情黯然沉重，双腿也不像来时那般轻快了。
大舅在心目中的敬重和美好瞬息间大打了一个折扣。
江心月推着自家买了五六年的鲲鹏载重自行车回头望望舅舅家，走出他家门好几米了，却和来时一样，门户洞开，无人迎送，舅舅好像后院门都没迈出一步又忙乎去了，他确实没有将自己这个外甥女放在眼里，来了来了，去了去了，就像一个邻居熟人串门跟他拉扯了几句不抓痛痒的闲话，与平时跟随父母来他家的迎送态度区别太大了。
到舅家的这趟行程眨眼就淹没在无声无息里，没一点儿欢欣鼓舞，只有落寞败兴与心凉。
江心月深吸入一口气，犹如给塌瘪的轮胎充气，她重燃希望，重拾信心，骑上自行车滚向三姨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