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处
第3章 陆氏的才情
从瓦官寺回来的当晚，王叔平在书房里待到很晚。
白日里关于莲花纹饰的争执，虽然后来被友人劝开，但在他心里终究留下了一个小疙瘩。
他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只是觉得，凡事既然做了，便当力求完美，尤其是这等供奉佛祖、为国祈福的庄严法物，更容不得半点含糊。
他铺开一张素笺，拿起鼠须笔，蘸了墨，想要将记忆中那有瑕疵的莲花纹样勾勒下来，再在旁边重新设计一个更为周正的图样，明日好派人送去瓦官寺，给那匠人参考。
然而，笔尖悬在纸上方许久，却未能落下。
他于经史诗文颇有涉猎，但对于绘画一道，却实在算不上精通。
尝试着画了几笔，那线条却总是显得呆板僵硬，毫无莲花应有的柔美风姿，反倒不如那匠人所刻的，虽在他眼中略有缺憾，却自有一股生动气韵。
他有些气馁地放下笔，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谢三郎他们说得对，自己有时确实是过于拘泥了？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他的妻子陆氏端着一盏莲子羹，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郎君还在为白日里的事情烦心？”
陆氏将白瓷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声音温婉柔和。
她今日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襦裙，外罩月白半臂，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斜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虽无过多饰物，却更显得清丽脱俗。
她出身吴郡陆氏，是江南有名的才女，不仅工于诗词，于琴棋书画亦皆有造诣，尤其一手丹青，深得顾恺之“传神”之妙，在建康闺阁中颇负盛名。
王叔平见到妻子，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将那张画坏了的纸推到她面前，苦笑道：“本想画个样子，谁知手不应心，贻笑大方了。”
陆氏凑近看了看，抿嘴一笑，眼波流转：“郎君所长，在于经世致用，在于品鉴玄理，这丹青笔墨，本非郎君战场，何须介怀。”
她说着，目光落在王叔平试图描绘的那朵莲花上，略一思忖，便从笔架上取过一支稍小些的画笔，就着王叔平那几笔笨拙的线条，轻轻勾勒起来。
只见她手腕灵动，笔走如飞，或皴或擦，或点或染，不过寥寥数笔，一朵姿态婀娜、含苞欲放的莲花便跃然纸上。
非但弥补了王叔平原先线条的呆滞，更在花瓣的翻转、叶片的舒卷间，赋予了莲花一种鲜活的生命力，仿佛能闻到其暗香浮动。
更为巧妙的是，她在莲花旁边添了几笔水波纹，又用极淡的墨色，在远处晕染出朦胧的山影，整幅画面顿时意境全出，空灵雅致。
王叔平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心中又是赞叹，又是骄傲。
他指着画上那朵莲花道：“便是此处！
那匠人所刻，便是这一瓣的边缘，未能与下一瓣衔接圆满，我观之总觉碍眼。”
陆氏放下笔，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微笑道：“匠人所为，或有意，或无意。
有意谓之‘意到笔不到’，留白处自有韵味；若属无意疏忽，郎君指出，亦是正理。
只是……”她顿了顿，看向王叔平，“世间事，难得圆满。
譬如这画中莲花，若每一瓣都一般无二，严丝合缝，固然工整，却是否也失了几分天然趣味？
佛家讲‘圆满’，亦讲‘随缘’，郎君以为呢？”
她的话语轻柔，却如一阵微风，拂去了王叔平心中最后那点执拗。
他怔了怔，看着画上那朵灵动仿佛随时会随风摇曳的莲花，再回想瓦官寺泥范上那略显粗犷却充满力量的刻痕，似乎明白了什么。
自己追求的“完美”，或许在某些层面上，反而是一种刻板。
“夫人所言极是。”
他长吁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是我着相了。”
他小心地拿起那张被陆氏妙手回春的画作，越看越是喜欢，“此画甚佳，当装裱起来，悬于静观斋中。”
陆氏见他释怀，也莞尔一笑，将莲子羹往他面前推了推：“趁热用些吧，今日忙碌，莫要饿着了。”
王叔平端起瓷盏，用银匙缓缓搅动着羹汤，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他看着灯下妻子恬静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温情。
能与这样的女子结为连理，是他平生一大幸事。
陆氏不仅才貌双全，性情更是温婉慧黠，常常能在他困惑时给予点拨，于平淡生活中增添无数雅趣。
“今日感觉如何？
可有不适？”
他关切地问道，目光落在陆氏尚未显怀的小腹上。
陆氏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轻轻摇头：“一切都好，郎君不必挂心。”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小腹，眼中流淌着母性的柔光，“只是近日颇喜酸食，己让厨下备了些梅子。”
“好好，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下去。”
王叔平连忙道，“明日我再让人去寻些新鲜的柑橘来。”
夫妻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多是关于家中琐事，以及即将到来的孩儿。
王叔平兴致勃勃地谈起，若是男孩，该如何教养，若是女孩，又该学些什么。
陆氏则含笑听着，偶尔补充几句。
静观斋内，灯花轻爆，茶香与墨香交织，一派岁月静好的安宁景象。
窗外，建康城的夜空中，繁星点点。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梆报时的声音，悠长而规律：“亥时三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这声音穿越里坊的高墙，回荡在乌衣巷的夜空下，百年未变。
王叔平饮尽盏中微温的莲子羹，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将那张莲花图仔细收好，心中己决定，明日不再派人去瓦官寺争执那半朵莲花瓣了。
或许，那匠人的“不完美”，自有其道理。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妻子腹中的孩儿，是静观斋明日该换哪种熏香，是谢三郎约他后日去秦淮河畔新开的茶舍品茗之事。
至于江北的军情，朝廷的人事变动，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幔，模糊而遥远。
他生活在建康这个精致而安稳的茧房里，感受着属于他自己的、细微而真切的悲喜。
白日里关于莲花纹饰的争执，虽然后来被友人劝开，但在他心里终究留下了一个小疙瘩。
他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只是觉得，凡事既然做了，便当力求完美，尤其是这等供奉佛祖、为国祈福的庄严法物，更容不得半点含糊。
他铺开一张素笺，拿起鼠须笔，蘸了墨，想要将记忆中那有瑕疵的莲花纹样勾勒下来，再在旁边重新设计一个更为周正的图样，明日好派人送去瓦官寺，给那匠人参考。
然而，笔尖悬在纸上方许久，却未能落下。
他于经史诗文颇有涉猎，但对于绘画一道，却实在算不上精通。
尝试着画了几笔，那线条却总是显得呆板僵硬，毫无莲花应有的柔美风姿，反倒不如那匠人所刻的，虽在他眼中略有缺憾，却自有一股生动气韵。
他有些气馁地放下笔，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谢三郎他们说得对，自己有时确实是过于拘泥了？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他的妻子陆氏端着一盏莲子羹，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郎君还在为白日里的事情烦心？”
陆氏将白瓷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声音温婉柔和。
她今日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襦裙，外罩月白半臂，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斜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虽无过多饰物，却更显得清丽脱俗。
她出身吴郡陆氏，是江南有名的才女，不仅工于诗词，于琴棋书画亦皆有造诣，尤其一手丹青，深得顾恺之“传神”之妙，在建康闺阁中颇负盛名。
王叔平见到妻子，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将那张画坏了的纸推到她面前，苦笑道：“本想画个样子，谁知手不应心，贻笑大方了。”
陆氏凑近看了看，抿嘴一笑，眼波流转：“郎君所长，在于经世致用，在于品鉴玄理，这丹青笔墨，本非郎君战场，何须介怀。”
她说着，目光落在王叔平试图描绘的那朵莲花上，略一思忖，便从笔架上取过一支稍小些的画笔，就着王叔平那几笔笨拙的线条，轻轻勾勒起来。
只见她手腕灵动，笔走如飞，或皴或擦，或点或染，不过寥寥数笔，一朵姿态婀娜、含苞欲放的莲花便跃然纸上。
非但弥补了王叔平原先线条的呆滞，更在花瓣的翻转、叶片的舒卷间，赋予了莲花一种鲜活的生命力，仿佛能闻到其暗香浮动。
更为巧妙的是，她在莲花旁边添了几笔水波纹，又用极淡的墨色，在远处晕染出朦胧的山影，整幅画面顿时意境全出，空灵雅致。
王叔平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心中又是赞叹，又是骄傲。
他指着画上那朵莲花道：“便是此处！
那匠人所刻，便是这一瓣的边缘，未能与下一瓣衔接圆满，我观之总觉碍眼。”
陆氏放下笔，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微笑道：“匠人所为，或有意，或无意。
有意谓之‘意到笔不到’，留白处自有韵味；若属无意疏忽，郎君指出，亦是正理。
只是……”她顿了顿，看向王叔平，“世间事，难得圆满。
譬如这画中莲花，若每一瓣都一般无二，严丝合缝，固然工整，却是否也失了几分天然趣味？
佛家讲‘圆满’，亦讲‘随缘’，郎君以为呢？”
她的话语轻柔，却如一阵微风，拂去了王叔平心中最后那点执拗。
他怔了怔，看着画上那朵灵动仿佛随时会随风摇曳的莲花，再回想瓦官寺泥范上那略显粗犷却充满力量的刻痕，似乎明白了什么。
自己追求的“完美”，或许在某些层面上，反而是一种刻板。
“夫人所言极是。”
他长吁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是我着相了。”
他小心地拿起那张被陆氏妙手回春的画作，越看越是喜欢，“此画甚佳，当装裱起来，悬于静观斋中。”
陆氏见他释怀，也莞尔一笑，将莲子羹往他面前推了推：“趁热用些吧，今日忙碌，莫要饿着了。”
王叔平端起瓷盏，用银匙缓缓搅动着羹汤，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他看着灯下妻子恬静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温情。
能与这样的女子结为连理，是他平生一大幸事。
陆氏不仅才貌双全，性情更是温婉慧黠，常常能在他困惑时给予点拨，于平淡生活中增添无数雅趣。
“今日感觉如何？
可有不适？”
他关切地问道，目光落在陆氏尚未显怀的小腹上。
陆氏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轻轻摇头：“一切都好，郎君不必挂心。”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小腹，眼中流淌着母性的柔光，“只是近日颇喜酸食，己让厨下备了些梅子。”
“好好，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下去。”
王叔平连忙道，“明日我再让人去寻些新鲜的柑橘来。”
夫妻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多是关于家中琐事，以及即将到来的孩儿。
王叔平兴致勃勃地谈起，若是男孩，该如何教养，若是女孩，又该学些什么。
陆氏则含笑听着，偶尔补充几句。
静观斋内，灯花轻爆，茶香与墨香交织，一派岁月静好的安宁景象。
窗外，建康城的夜空中，繁星点点。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梆报时的声音，悠长而规律：“亥时三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这声音穿越里坊的高墙，回荡在乌衣巷的夜空下，百年未变。
王叔平饮尽盏中微温的莲子羹，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将那张莲花图仔细收好，心中己决定，明日不再派人去瓦官寺争执那半朵莲花瓣了。
或许，那匠人的“不完美”，自有其道理。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妻子腹中的孩儿，是静观斋明日该换哪种熏香，是谢三郎约他后日去秦淮河畔新开的茶舍品茗之事。
至于江北的军情，朝廷的人事变动，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幔，模糊而遥远。
他生活在建康这个精致而安稳的茧房里，感受着属于他自己的、细微而真切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