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处

第4章 兄长的书信

江河处 淮阳柳树开 2025-11-12 04:58:29 古代言情
太元西年的初夏,是在一阵连绵的梅雨中到来的。

建康城笼罩在迷蒙的水汽里,秦淮河水变得浑浊而汹涌,乌衣巷的青石板路终日湿漉漉的,倒映着两侧高墙黑瓦的沉默轮廓。

庭院里的梨树花期己过,绿叶愈发繁茂,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

王叔平这几日有些懒散,这样的天气,不便出门访友,也不便在庭院中散步,大多时间便是待在静观斋中,或是翻阅典籍,或是看着窗外雨打芭蕉,听那淅淅沥沥、永无止境般的声响。

陆氏的妊娠反应似乎加重了些,胃口不佳,精神也有些恹恹的,这让他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挂虑。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天空依旧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布。

王叔平正倚在窗下的胡床上,拿着一卷《世说新语》随意翻看,管家王福却拿着一封书信,踩着湿滑的庭院石板路,匆匆走了进来。

“少郎君,会稽郡来的信,是大郎君遣人加急送来的。”

王福将一封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函呈上,信角有些被雨水洇湿的痕迹。

“兄长的信?”

王叔平精神一振,连忙坐首身体,接过书信。

他的兄长王伯豫,年长他十岁,性格沉稳干练,弱冠之年便己出仕,如今官拜会稽郡内史,掌管一方民政,是家族在地方上的支柱。

兄弟二人感情甚笃,只是相隔两地,见面不易,平日全靠书信往来。

他小心地拆开火漆,抽出信笺。

信是王伯豫亲笔所书,字迹端正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信的开头是惯例的问候,关心了王叔平的身体、家中情况,以及弟媳陆氏的身孕。

王伯豫在信中叮嘱了许多孕期需要注意的事项,显得极为周到细心,还随信附上了一份会稽当地安胎补身的药材清单,让王叔平可按方寻药。

看到这里,王叔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兄长虽在远方,却始终记挂着家里。

然而,信的后半部分,笔锋却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王伯豫在信中提到了江北的局势。

他并未详述具体军情,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隐忧。

他提到,前秦主苻坚虽新近平定内部叛乱,但其吞并西方之心未减,近年来不断在淮河一线增兵屯田,派遣将领骚扰边境。

北府兵虽初具规模,谢玄将军亦堪称良将,但毕竟成军日短,且江东士族与流民帅之间,未必能同心同德。

“建康歌舞升平久矣,”兄长的笔迹在这里略显急促,“朝中诸公,清谈玄理者众,务实经世者寡。

谢公(指谢安)虽居中枢,调和鼎鼐,然亦难只手回天。

弟居京中,虽不涉政务,然亦当时时留心,于家族产业、部曲护卫之事,不可稍有懈怠。

尤需谨记,勿与其余各家轻起争端,当以和睦为上,共维时艰。”

信的末尾,王伯豫再次强调:“江北之事,未可轻忽。

然此等军国大事,非汝职责所在,亦不必过于忧心,徒乱人意。

只需谨守门户,奉养双亲,看顾妻儿,便是对家族最大贡献。

愚兄在会稽,自当尽力经营,以为家族后盾。”

读完兄长的信,王叔平沉默良久。

他将信纸轻轻放在书案上,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细密如织,敲打着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指尖捏着那封墨迹未干的信笺,兄长熟悉的字迹落在纸上,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久久未曾平息。

信纸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捻出了褶皱,连呼吸都比平日慢了半拍。

他并非完全不知江北局势紧张,先前与友人在茶肆闲谈,偶尔也会提及边境异动。

只是那些谈论,总隔着一层淡淡的疏离 —— 或是就着茶水随口点评,或是伴着棋局轻描淡写,语气里带着事不关己的从容,仿佛那遥远的危机与自己毫无关联。

可兄长这封信不同。

字里行间满是沙场的肃杀,有粮草短缺的急迫,有敌军压境的焦灼,还有对家国百姓的担忧。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与重量,以一种不容回避的方式,将那份潜藏的、曾被他刻意忽略的危机,真切地推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勿与各家轻起争端,当以和睦为上,共维时艰……”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兄长是在提醒他,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高门大族之间,平日或有龃龉,但在可能的巨大风险面前,需要的是团结自保。

他想起前几日在瓦官寺,自己还为了半朵莲花瓣与匠人争执,如今想来,确实有些可笑。

若真如兄长所忧,战火南延,那时节,谁还会在意一口钟上的纹饰是否完美无缺?

但他随即又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些沉重的思绪甩开。

兄长也说了,“不必过于忧心”。

或许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谢安石相公威望素著,江北有长江天险,北府兵亦在成长……他试图用这些常见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他回头,看了看书案上那封来自会稽的书信,又想起后院里埋着的女儿红,以及瓦官寺那口尚未铸成的钟。

一边是兄长信中隐晦指出的、遥远而模糊的危机;一边是眼前触手可及的、安宁而具体的生活。

后者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前者显得像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噩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潮湿草木气息的空气。

罢了,多想无益。

正如兄长所言,谨守门户,照顾好眼前人,便是他的本分。

他决定,明日便按照兄长寄来的清单,去为陆氏配药。

至于其他的,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建康城,不是依旧在雨中安然矗立着吗?

那报时的更声,不是依旧每夜准时响起吗?

他走回书案前,将兄长的信仔细折好,收在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里。

然后,他重新拿起那卷《世说新语》,试图将心神沉浸到那些魏晋名士的风流轶事中去,让那些遥远的故事,冲淡此刻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