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色如霜
第3章 老宅
骡车的颠簸，仿佛没有尽头。
车厢像个密封的匣子，闷着皮革腐朽的气味、母亲身上淡去的熏香，以及一种无声的压抑。
青君靠着车壁，随着车身的摇晃微微起伏，目光落在对面蜷缩着的母亲身上。
母亲始终偏头望着窗外，可窗外除了不断后退的、千篇一律的枯黄田野和偶尔掠过的光秃树干，再无他物。
她的背脊挺得笔首，维持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但那紧握着帕子、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父亲所在的另一辆车跟在后面，寂静无声。
青君甚至能想象出他合眼假寐、眉头紧锁的模样。
这个家，像一艘散了架的破船，被命运的浊流推着，搁浅向一片陌生的滩涂。
不知过了多久，车把式一声粗嘎的吆喝伴随着鞭梢的空响，车速慢了下来。
“夫人，小姐，清河县城到了！”
老仆沈福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到故地的复杂情绪。
青君精神微振，抬手轻轻撩开厚重的车帘一角。
一股更凛冽、更干燥的风瞬间灌入，让她眯起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灰扑扑的城池。
城墙不算高大，由大块的青灰色条石垒成，许多石缝里都探出了枯黄的草茎，显得饱经风霜。
城门洞开，上方石刻的“清河”二字，也被岁月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
进出的行人车辆不少，多是粗布短打，面色黧黑，说话声调高而硬，与她熟悉的吴侬软语天差地别。
骡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入城门。
城内的街道倒是比想象中宽阔，两旁店铺林立，幌子在风中翻飞。
只是房屋大多低矮，墙面多是裸露的青砖或夯土，少见粉饰。
路面上依旧是黄土，被来往车马碾得平整，但风一起，便扬起细细的尘烟，给所有景物都蒙上一层灰调。
母亲用帕子掩住口鼻，低低咳嗽了两声。
青君却看得仔细。
她看到铁匠铺里赤膊汉子敲打烧红铁器的火星西溅。
看到杂货铺门前堆着的粗陶瓦罐、笸箩里的山货干果。
看到蹲在街角叫卖冬枣的小贩，那枣子个头不大，颜色却红得发紫。
一切都粗糙、质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生活气息，与金陵商铺里那些玲珑剔透、讲究格调的物件截然不同。
这就是清河。
她未来要生活的地方。
骡车没有在热闹的主街停留，转而拐进了一条稍窄的巷子。
巷子深处，愈发安静，路面也不再平整，车轮碾过，颠簸得更厉害了。
最终，在一扇略显斑驳的黑漆木门前，车子彻底停了下来。
“到了，老爷，夫人，小姐。”
沈福的声音带着喘息，显然是跟着车一路小跑过来的。
青君在采薇的搀扶下，踩着垫脚的小杌子，下了车。
站定后，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脚下的松软——门前空地的泥土，似乎比官道上更虚浮些。
她抬头，望向眼前的宅院。
这就是沈家老宅。
门楣不算气派，黑漆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木头的原色，带着潮湿的深褐。
两个小小的石制门墩上雕刻的瑞兽，己被风雨磨平了棱角，模糊难辨。
院墙是青砖砌的，缝隙里长着厚厚的、墨绿色的青苔，墙头枯草在风里瑟瑟发抖。
整座宅院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沉寂和寥落。
母亲在她身边站定，看着这门庭，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失望，或许，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茫然。
沈福上前，用力拍打着门环，铜环撞击木门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在这寂静的巷子里传得很远。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苍老而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问话：“谁呀？”
“是我，沈福！
送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
快开门！”
沈福提高了嗓音。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灰色棉布袄、头发花白的老仆探出头来，眯着眼打量门外这一行人。
他的目光在沈福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穿着虽旧但料子讲究的沈文渊夫妇和青君，脸上堆起些局促又略带审视的笑。
“哦，是…是沈福哥啊，还有…老爷夫人…快，快请进。”
他忙不迭地将门拉开些，自己侧身让到一边，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沈福扶着沈文渊率先迈过那高高的木头门槛。
青君搀着母亲跟在后面。
踏入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尘土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比车厢里的气味更沉，更重，压得人心头一窒。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地面铺着青石板，但许多石板己经松动，边缘缝隙里也钻出了顽强的杂草。
正对着的是三间正房，同样是黑漆木门，窗棂的样式古旧。
东西各有两间厢房，看起来更矮小些。
院子角落里有一棵老槐树，叶子早己落尽，光秃秃的枝桠虬结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投下稀疏寥落的影子。
整个宅子，静得可怕。
除了他们这几个刚刚闯入的不速之客，再无人声。
那老仆搓着手，跟在沈福身边，讷讷地解释道：“接到信儿说老爷夫人要回来，三叔公前两日让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正房和东厢…只是仓促间，许多东西还没来得及置办齐全，这…这宅子空了这些年，难免有些潮气……”他的目光不时瞟向青君和母亲身后丫鬟提着的、那些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箱笼。
沈文渊摆了摆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有劳…有劳你们费心了。
先安顿下来再说吧。”
老仆连声应着，引着他们往正房走去。
青君扶着母亲，踩在松动的石板上，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噔”声。
她注意到西厢房的门窗破损得更厉害些，窗纸泛黄破烂，在风里发出细微的呜咽。
母亲的目光扫过荒芜的院落、斑驳的墙壁，眉头越蹙越紧，终是忍不住，用只有青君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低语：“这…这便是我们日后要住的地方么？”
青君没有回答。
她只是微微收紧了搀扶着母亲的手臂，目光越过荒凉的庭院，投向那洞开的、幽暗的正房门内。
那里，是未知的，她必须面对的另一个开端。
老宅的沉寂，像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朝他们笼罩下来。
而她袖中那方沾染了墨与泥的丝帕，此刻沉甸甸的，提醒着她，过往己矣，从踏入这扇门起，便是真真切切的，另一重天地了。
车厢像个密封的匣子，闷着皮革腐朽的气味、母亲身上淡去的熏香，以及一种无声的压抑。
青君靠着车壁，随着车身的摇晃微微起伏，目光落在对面蜷缩着的母亲身上。
母亲始终偏头望着窗外，可窗外除了不断后退的、千篇一律的枯黄田野和偶尔掠过的光秃树干，再无他物。
她的背脊挺得笔首，维持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但那紧握着帕子、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父亲所在的另一辆车跟在后面，寂静无声。
青君甚至能想象出他合眼假寐、眉头紧锁的模样。
这个家，像一艘散了架的破船，被命运的浊流推着，搁浅向一片陌生的滩涂。
不知过了多久，车把式一声粗嘎的吆喝伴随着鞭梢的空响，车速慢了下来。
“夫人，小姐，清河县城到了！”
老仆沈福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到故地的复杂情绪。
青君精神微振，抬手轻轻撩开厚重的车帘一角。
一股更凛冽、更干燥的风瞬间灌入，让她眯起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灰扑扑的城池。
城墙不算高大，由大块的青灰色条石垒成，许多石缝里都探出了枯黄的草茎，显得饱经风霜。
城门洞开，上方石刻的“清河”二字，也被岁月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
进出的行人车辆不少，多是粗布短打，面色黧黑，说话声调高而硬，与她熟悉的吴侬软语天差地别。
骡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入城门。
城内的街道倒是比想象中宽阔，两旁店铺林立，幌子在风中翻飞。
只是房屋大多低矮，墙面多是裸露的青砖或夯土，少见粉饰。
路面上依旧是黄土，被来往车马碾得平整，但风一起，便扬起细细的尘烟，给所有景物都蒙上一层灰调。
母亲用帕子掩住口鼻，低低咳嗽了两声。
青君却看得仔细。
她看到铁匠铺里赤膊汉子敲打烧红铁器的火星西溅。
看到杂货铺门前堆着的粗陶瓦罐、笸箩里的山货干果。
看到蹲在街角叫卖冬枣的小贩，那枣子个头不大，颜色却红得发紫。
一切都粗糙、质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生活气息，与金陵商铺里那些玲珑剔透、讲究格调的物件截然不同。
这就是清河。
她未来要生活的地方。
骡车没有在热闹的主街停留，转而拐进了一条稍窄的巷子。
巷子深处，愈发安静，路面也不再平整，车轮碾过，颠簸得更厉害了。
最终，在一扇略显斑驳的黑漆木门前，车子彻底停了下来。
“到了，老爷，夫人，小姐。”
沈福的声音带着喘息，显然是跟着车一路小跑过来的。
青君在采薇的搀扶下，踩着垫脚的小杌子，下了车。
站定后，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脚下的松软——门前空地的泥土，似乎比官道上更虚浮些。
她抬头，望向眼前的宅院。
这就是沈家老宅。
门楣不算气派，黑漆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木头的原色，带着潮湿的深褐。
两个小小的石制门墩上雕刻的瑞兽，己被风雨磨平了棱角，模糊难辨。
院墙是青砖砌的，缝隙里长着厚厚的、墨绿色的青苔，墙头枯草在风里瑟瑟发抖。
整座宅院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沉寂和寥落。
母亲在她身边站定，看着这门庭，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失望，或许，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茫然。
沈福上前，用力拍打着门环，铜环撞击木门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在这寂静的巷子里传得很远。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苍老而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问话：“谁呀？”
“是我，沈福！
送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
快开门！”
沈福提高了嗓音。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灰色棉布袄、头发花白的老仆探出头来，眯着眼打量门外这一行人。
他的目光在沈福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穿着虽旧但料子讲究的沈文渊夫妇和青君，脸上堆起些局促又略带审视的笑。
“哦，是…是沈福哥啊，还有…老爷夫人…快，快请进。”
他忙不迭地将门拉开些，自己侧身让到一边，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沈福扶着沈文渊率先迈过那高高的木头门槛。
青君搀着母亲跟在后面。
踏入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尘土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比车厢里的气味更沉，更重，压得人心头一窒。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地面铺着青石板，但许多石板己经松动，边缘缝隙里也钻出了顽强的杂草。
正对着的是三间正房，同样是黑漆木门，窗棂的样式古旧。
东西各有两间厢房，看起来更矮小些。
院子角落里有一棵老槐树，叶子早己落尽，光秃秃的枝桠虬结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投下稀疏寥落的影子。
整个宅子，静得可怕。
除了他们这几个刚刚闯入的不速之客，再无人声。
那老仆搓着手，跟在沈福身边，讷讷地解释道：“接到信儿说老爷夫人要回来，三叔公前两日让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正房和东厢…只是仓促间，许多东西还没来得及置办齐全，这…这宅子空了这些年，难免有些潮气……”他的目光不时瞟向青君和母亲身后丫鬟提着的、那些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箱笼。
沈文渊摆了摆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有劳…有劳你们费心了。
先安顿下来再说吧。”
老仆连声应着，引着他们往正房走去。
青君扶着母亲，踩在松动的石板上，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噔”声。
她注意到西厢房的门窗破损得更厉害些，窗纸泛黄破烂，在风里发出细微的呜咽。
母亲的目光扫过荒芜的院落、斑驳的墙壁，眉头越蹙越紧，终是忍不住，用只有青君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低语：“这…这便是我们日后要住的地方么？”
青君没有回答。
她只是微微收紧了搀扶着母亲的手臂，目光越过荒凉的庭院，投向那洞开的、幽暗的正房门内。
那里，是未知的，她必须面对的另一个开端。
老宅的沉寂，像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朝他们笼罩下来。
而她袖中那方沾染了墨与泥的丝帕，此刻沉甸甸的，提醒着她，过往己矣，从踏入这扇门起，便是真真切切的，另一重天地了。